瞿连娣顺手想要掷出手里的刷锅扫帚,把某人嘴堵上。身后门帘一掀开,王贵生两手黢黑,拎着一块抹布,出来搭了一句:“扯半天了你俩,成了吧?瞿连娣她确实看谁都不顺眼,甭给她瞎介绍了你赶紧走呗。”老蔡媳妇一只脚抬起来正要擦鞋底,呦呵,晃瞎了眼,差点儿没绊一大跟头!这还介绍个狗屁对象。“王、贵、生!”老蔡媳妇满脸抖动都不对劲了,“你们俩,耍人玩儿呢么?”瞿连娣皱眉:“我耍你什么了?”老蔡媳妇指着说:“欸你要是跟这位了,跟王贵生不清不楚得你倒是早知会一声啊,我还跑断腿儿,我还跟人家说你这些年多清苦一个人儿呢。”瞿连娣毫不示弱,上前一步说“我跟谁就不清不楚了?!”王贵生赶紧把人拉开:“这大岁数,都甭瞎扯淡的,那谁媳妇儿你也满脸褶子了,说话看人靠不靠谱?老子忒么的过来帮人家通个烟道管子,扫扫灰,我干什么啦?”老蔡媳妇啧了一声:“她家的烟道管子,用得你来通啊?“王贵生说话也不好惹:“难不成能用你?你肯定也不做啊。”老蔡媳妇说:“人家家里没个半大小伙子顶事儿的?”王贵生说:“半大小伙子办事儿没我这老家伙牢靠,上回不就中煤气了么,老子帮人家掏个炉塘子瞧你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有你什么事儿啊?”这厂办领导当初为什么没给瞿师傅介绍路军儿他爸呢,显然,就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平时就老不顺眼了。老蔡媳妇往外走着,回头甩了一句:“猴年马月的事儿你还记着呢,你记真清楚啊。”瞿连娣手里那刷锅扫帚真就掷过去了。扔得贼准,“啪”!热闹了。机床厂里两位挂了名儿的悍妇拌嘴闹架,往日就素有口角、心有不忿,年轻时就吵过,谁惧谁啊?老蔡媳妇一肚子忿忿,回头瞟一眼瞿嘉他家窗檐:“一条腌咸鱼都挂上了,这一股子腥味儿,隔十里地从厂区大院儿我就闻见这股味了呢!”瞿连娣回吼:“熏死你了还不滚一边儿待着去,以后甭来!”王贵生还黑着胳膊拎着抹布,歪脖一乐:“快走吧,那谁,不知道的以为你这是为老子在这儿跟瞿连娣找茬骂大街呢,回头我跟老蔡怎么解释,丢人不丢人?”“就你,甭他妈臭美了你!”老蔡媳妇丢下一句跑了。王贵生还就臭美上了,挺自恋地一甩抹布,糙着嗓子乐了好几声:“老子这辈子也头一回遇见,俩女的在我跟前掐起来,就因为我进了谁家的门儿。”老蔡媳妇急匆匆转过邻家墙角,迎面就踢翻了谁家泡着衣服的盆子。一抬头,可不就是瞿连娣家儿子么。瞿嘉叼着烟,瞅着她,干吗来的。老蔡媳妇抖了抖嘴唇:“快去瞅瞅你妈吧,呵。”瞿嘉一翻眼皮:“我妈怎么了?”老蔡媳妇正等这一出:“你可快别回家,你妈跟那个王贵生刚才在屋里干吗呢你知不知道……”“有您什么事儿啊?”瞿嘉烟没离嘴,轻声道,“您是来扒窗户看的?”邻居家那一盆湿衣服彻底扣地上了,一股洗衣粉味儿。“叮叮哐哐”一阵乱响之后,院子里彻底消停了。瞿嘉一进家门就把自己掷在床上,把随身听耳机塞上。本来就天热,上火,心里也莫名的烦躁。说到底都在意旁人嫌弃的眼光,都会被闲言碎语影响心情。这老蔡媳妇就是来搜集八卦和传播绯闻的。赶明儿厂子里那些闲人又有的嚼了:当初两个戴绿帽子的老家伙搞到一起了,瞧那两家养出来的俩熊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可够看了。原本没什么默契的瞿连娣和王贵生俩人,都默契起来。瞿连娣给王贵生连丢两个眼色:孩子都回来了,你也赶紧滚蛋吧甭让人说我闲话。王贵生点头:活儿帮你干完了,老子这就麻溜儿滚了。瞿嘉拔了耳机,拿过吉他调音,拨拢琴弦。好久都没练了,周遥在的时候抱遥遥,周遥不在就只能练琴。王贵生擦了沾煤灰的手,站在门口:“哎,叔也会弹个带弦儿的,但不是你这么时髦的,改天给你拉个二胡?”瞿嘉点点头:“成。”瞿嘉这样脾气,竟然没跟男的挂脸色或者骂街,王贵生那时也心生一丝感激,一笑,挥手走人:“哪天想吃什么新鲜玩意儿,你就跟我说。”瞿嘉“嗯”了一句,拨了一声琴音,目送对方背影。这人总是来,来着来着就让某些“期待”成为习惯,这样特别不好。真心的么?万一哪天突然就不来了呢?……瞿连娣最近对她儿子也不错。不知是否出于补偿心理,过去几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抠扣索索,亏待瞿嘉了,于是掏出几千块存款,家里终于装了电话。现在厂里普通工人月工资,也有八百多块一千块,大件家电都能攒起来,这就是个消费习惯。瞿连娣瞅着这部电话:“我好像都好多年,没正经给谁打过电话。”“您打啊。”瞿嘉说。“不爱跟人瞎联系,我给谁打?平时说个事儿我就用办公室的,反正不用花钱。”瞿连娣说。人在精神上,就是这样慢慢迟钝了变懒了,也好像把自己封在一堵墙后面,就不愿意再走出去。要这张脸面、要自尊心,不想听闲言碎语和外人的奚落嘲弄,宁愿又臭又硬化成一块石头。“行啦,你打吧,知道你煲电话粥,甭再堵胡同门口占着人家公用电话没完没了的!”瞿连娣嘲了儿子一句。“是周遥老给我打。”瞿嘉很拽的,“他老是呼我,非要让我回,我才懒得找他。”“呵。”瞿连娣嘲笑道,“赶紧把咱家号码告诉人家?”“他不在,他去夏令营了,在外地呢。”瞿嘉话音里暴露一丝浓重的怨念。他又补了一句:“我还以为,您是要跟王路军儿他爸煲电话粥,突然就安电话了。”瞿连娣说“得了吧我搭理他呢!”,赶紧拎着买菜筐子就跑了。母子真是心连心,性情都一样一样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嘴里永远道不出心里的。本来还想找儿子掰扯几句,“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跟遥遥太黏糊了电话打太多了”?多少是让王贵生这件事有点儿分心,瞿连娣自己也心虚,不知怎么跟儿子说,怕瞿嘉尥蹶子不高兴,干脆就没说。一个屋檐下的俩人,最近总之都神神秘秘,各干各的,出门都不跟对方如实汇报到底去哪了。瞿连娣有她不愿说出来的烦心事,瞿嘉也有他的烦心事。亲妈刚走,瞿嘉一分钟都没浪费,很积极地把自家的新电话号码,呼在周遥呼机上了。整个儿下午和傍晚,他拨拢着琴弦,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唱周遥爱听的歌,连唱了七八首。夏日傍晚的阳光晒进他家厨房,在砧板的面盆上打了一层光,想象周遥站在那里,对他笑,听他唱。周遥是晚上过来电话,电话响的时候瞿嘉从床上弹起来,都不看他老妈那脸色,迅速就坐窗台电话旁边。“你干吗呢?”周遥声音有些哑,疲惫,但兴致很高。“没干吗,没事儿干。”瞿嘉说。“今天正好刚从成都郊区回来,我们看大熊猫去了。那地方造得可好了,山清水秀,我们还进去摸熊猫呢。”周遥滔滔不绝。“嗯,爽吧?”瞿嘉说。“玩儿特爽。”周遥由衷地说,“可惜你不在,回头给你看我抱熊猫的照片。”“我想抱你。”瞿嘉声音很轻,掩盖在瞿连娣看电视的音量中。“你说什么?”周遥没听清。不能大声讲出“想亲你抱你”的思想意识活动,瞿嘉对着听筒,突然吼了一句:“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