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执满腹疑窦,虽说他身为大秦皇帝,也认定他的妻为他的皇后,可这毕竟是他一厢情愿执意为之,群臣百姓并不接受,只因百余年来,“白鹿”皆出自大秦豪族荥阳白家,她身上这鹿桑花纹从何而来?
君执已知晓他的妻非东兴司徒皇后同景元帝亲生,她亲情泯灭,家国凋零,又经由诸多欺骗,才会坠入如此自弃境地。那么,她所不为人知的身世会是如何?
君执垂眸,凝神望着怀中人那张脸……
自去年三月,大婚当日,揭开盖头的那一刻第一次瞧见她,他便觉得有一丝熟悉之感,可这丝熟悉却又那么微弱,让他想要抓却抓不住。
如今,他对她的所有都已摸了个透彻,面容自然更为熟悉,反而越发不容易去想起,为何初见时有异样的久别重逢之感。
心事如海,却不能因怀中人已活过来,而一一追问清楚,君执如何不明白,这鹿桑花忽然出现在她的肩胛骨上,他的妻根本不曾察觉,她又怎么可能回答得了他?连她如今想要做什么,他也一无所知,但终归不可能是为了他。
若换做从前,他会意有不平,如今被折磨了这些时日,她肯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说话,他已十分知足。
君执想得太入神,忽然唇上一热,他回过神来,发现他的妻正仰着头吻他。
他太久没得她主动拥抱,更别提主动亲吻,这一会儿工夫接二连三地投怀送抱,送上她的唇舌任君采撷……
她被他给调教的好,亲吻的时候主动送上香舌,君执毫无芥蒂地轻柔回应,像是全然不知她热情的缘由。末了,以额抵着她的额,略喘息着笑问:“谁准你一亲嘴儿就伸舌头了?”
“陛下不喜欢?方才陛下想得太入神,都不理我了。”百里婧的眼神略略不安,勾着他的劲儿却全然有增无减,眼神越无辜,越是可怜楚楚。从前,她甚少可怜楚楚,更别提做这等卑微姿态。
“不,朕……恨不得吞下去,嚼着吃掉……”君执一声笑,一丝不满也没有外露,他照样说着他的情话,告诉她,他的爱意和坏心思。
百里婧弯起唇角,伸长手臂环住了君执的脖子,她太虚弱,坐不了多久,絮絮叨叨地问:“陛下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君执听罢,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孩子是男是女,而是老太医方才的话,孩子留还是不留。
当然,他不会告诉他的妻他有多担忧,略略思量便答复她:“你生下的,若是男孩,朕便喜欢男孩,若是女孩,朕便喜欢女孩。你若是生了男孩,想要女孩,朕就努力些,早日生下一个……不过,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朕最爱的,是他们的娘,是你……”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惯常说着甜言蜜语,告诉她,她有多重要。
百里婧低头一笑:“但愿陛下记得方才所说的话……”
不等君执再哄她,她已倦了,眼睛慢慢地合上,却第一次管起来外头的闲事:“陛下,外面吵得很,头疼……”
她从何时起,知晓自己拿捏着他的所有?指使着西秦大帝为她驱逐嘈杂,她必是千古第一人。
“乖,躺下睡会儿,朕去瞧瞧。”君执扶着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手掠过她的小腹时,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他的第一个孩子,在他最爱的人腹中,他辗转半生,还能有这等福气,也算是佛祖仁慈了吧?
“陛下……”见君执要起身,百里婧匆忙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瘦削,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带着恳求:“别让我等太久,夜里要来陪我……”
她忽然变得如此害怕失去他,无论这害怕是真是假,是计策还是哄弄,君执都当成真的。他俯下身去吻她的眼睛,所有的耐心都倾注在她一人身上:“朕去去就来,御厨已去准备晚膳了,朕回来陪你用膳,先养养精气神儿,待天暖和些,朕陪你出去走走,恩?”
“嗯。”百里婧闭了闭眼,算是颔首,毫不回避他注视的黑眸,坦荡得像忽然失了忆,前尘往事都已忘了个干净,只记得怜取眼前人。
清心殿外的确嘈杂,君执怕吵着她,忙走了出去。那老太医正等在暖阁门外,见君执出来,忙俯身道:“陛下,滑胎的药已备下了,是不是即刻让人去熬药?”
君执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瞧老太医一眼,丢下一句话,便朝外走去:“换成保胎药,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朕不准这个孩子有半分闪失,朕要他平安地生下来。”
帝王之心难测,才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又改了主意,那老太医以为听错了,捧着药跟上大帝的步伐,弓着身子道:“陛下,娘娘身子弱,连进食都不肯,如何能保母子平安?陛下三思啊!”
君执正嫌太医啰嗦,孔雀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里,也不顾旁人的眼光,走到君执跟前,低声禀报道:“陛下,义父……已至长安,只是宫阙深深,他老人家不便露面。”
孔雀说话时,视线瞥向了清心殿外,君执明白了孔雀所言的不便露面的意思。
“带神医来清心殿,朕晚些时候来见他。”君执迈出门槛去,又顿住,回头道:“朕的皇后有了身孕,你知会神医一声,朕要这个孩子,非要不可。”
听罢这个消息,孔雀猛地抬起头来,想要说话,可大帝已走出了几步远,置身阳光之下,她身为暗卫,自然不可跟上去。大帝吩咐她转达神医的那几句话,就像是对着自家的长辈撒娇,他要如何如何。那位娘娘自己的命尚且只剩半条,如今再孕育了一个孩子,究竟是折磨她,还是折磨大帝?
然而,无论是在大帝面前,还是在她义父面前,她没有资格插上话,大帝与她的义父更亲近,算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外人。
清心殿外,太后一行人已等了多时,虽然太后坐于肩舆之上,以华盖遮挡日头,可呆久了不见陛下出来,她心里头的火气越发地大了。
越气,越是冷笑不止:“皇帝真是孝顺哪,见哀家来了,连个面儿都不露。那‘皇后’也真真贤良淑德,哀家来看她,她闷声不响地躲着,是打算躲一辈子啊还是怎么着?露儿,你替哀家进去问问,哀家若是死在这清心殿外头,皇帝和那位皇后,是不是也不管不顾啊!”
黑甲军听从君命,寸步不让地守着,却到底不敢以兵刃对着大帝的生母皇太后,见皇太后冷嘲热讽,他们也只管目不斜视地听,木头似的恪守本分。
“皇姑母,露儿可不敢,侍卫统领袁大人可在那儿挡着呢!袁大人连您的凤驾都敢拦,我又算得了什么?”白露着一身鹅黄的宫装,站在太后的肩舆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前方。
作为御前侍卫统领的袁出,正跪在那儿,身形比众人都矮了大半截,却仍旧没有吩咐黑甲军退让开。
太后跟前的红人曹安康冷哼着啐道:“太后老人家责罚,袁统领似乎心有不满啊?连陛下见了太后老祖宗都要问礼,你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居然敢不跪,难怪太后老人家发怒!好生跪着吧!”
曹安康阴阳怪气的嘲讽挖苦,无非是来报上一次被袁出恐吓的仇。袁出跪在那儿,脊背挺直,即便身形更低,却并没有一丝颓唐和软弱。他几次想挥剑将这阉奴的舌头割下来,却忍了再忍,等着陛下来。
太后是长安宫阙里最有权势的女人,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他们这些奴才,不过是替主子守城,可以折辱尊严,可以献出膝盖,却绝不能放下手中的刀剑。
袁出跪着,不言不语,任他们如何辱骂,他只是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