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誉对于自己这个哥哥还是很了解的。他因是嫡长,自幼父母偏爱,家人纵着,自己便也有些自命不凡。擅隐忍,在父亲面前一套,在外人面前又是一套,要想戳穿他的真面目,可不容易。陈淮誉于是又道:“听说今年有五夷来朝的盛会要在京城举行,皇上要选一样酒为国礼,赠予五夷,你不是召了许多酒坊的东家们在云绘楼外等着,你莫不是忘了,怎的还有闲心在此下棋?”陈淮阳执子的手一停,眉头轻簇了簇,道:“我不记得自己召了什么酒坊的东家在云绘楼外。”真是藏了个滴水不漏。陈淮誉于是又道:“可我昨儿前往慈悲庵上香,就见咱们的三弟妹罗锦棠站在云绘楼外,大太阳底下正晒着,她说,就是新任的礼部侍郎叫她等着的。”陈澈一手执子,蓦然抬头,定定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陈淮阳。而陈淮誉手中一把折扇轻轻的搧着,清瘦,略带些冰态,柔弱似天真少年一般的男子,也是冷冷望着自己的哥哥。不过罗锦棠三个字而已,但除了陈淮誉以为,这陈府中所有的人,把她与无礼,粗鲁,没教养没规矩和泼妇联系到一块儿。要说这一年来,逢年过节,罗锦棠会给老太太和陆宝娟,甚至陈澈,大房俩夫妻,满府的人都送礼。但就算是陈澈自来喜吃瓜片,只要是罗锦棠送来的瓜片,他都会转身交给侍卫们,让他们拿回去自吃。以酒为业的儿媳妇,他看不上吃她的茶。但是,要说大儿子为难罗锦棠,陈澈便不喜罗锦棠,心中也是腾起一腔的愤怒来:“淮阳,那罗锦棠,你见过,为难过?”陈淮阳还想掩饰:“碰到过几回,颇轻浮的女子。但淮安自幼长在乡下,那般轻浮的女子,恰也就对他的胃口吧。酒的事情,她几番派人塞贿赂到礼部,我当然不能因为她是我弟妹就徇私不是。”陈澈一双锐目,冷冷望着儿子,过了许久,道:“酒是粮之魂魄,亦是天地的精华。我中华五千年,酒已是一种文化,更是我大明朝的面子,我且问你,五夷来朝,你定的那种酒?”陈淮阳因见父亲似是怒了的样子,连忙站了起来,说道:“臣还在选,未定下来究竟用哪个牌子。”陈澈道:“礼部选赠礼,须得好好儿的办,不要因私而舞蔽,你当我不知道,你最近与匠风酒的东家打的火热,便你纳在胭脂胡同的外室,就是他的妹子?你就不怕兰芝知道了闹将起来?”一枚黑子啪一声落下来,恰在棋盘中间。一子定生死,陈淮阳所执的白子,瞬时死了一大片。他输了。陈澈拂袖离去。陈淮誉手中一把折扇,依旧冷冷盯着陈淮阳,半晌,他亦转身,走了。英国公郭崎,是承父辈祖业,助太祖皇定平定过西南的开国功臣,郭大宪的儿子,其妻梁氏,是国之镇守东南的大将军梁群英典,也是一代武将世家。这梁氏,就是陈淮阳的妻子郭兰芝的母亲。武将与酒,恰是良配。梁氏喜酒,府中用酒虽说不多,但一直以来,但凡府中开宴用酒,皆是锦堂香。便如今,京里渐渐用锦堂香的人少了,她也依旧没改过牌子。盂兰盆节,一般是夜里放生,不过英国府因邀请了诸多公府女眷,其家又紧临着后海,是以,才会在白日里放生。梁姿倒是格外的爽朗,甫一见锦棠,开门见山便道:“京中传闻,说你和你婆婆俩人自来不对胃口,王不见王,是以,我安排了两局,你在外头,与我那些知已好友们聊上一聊,我待会儿再出来与你聊天,可否?”锦棠今儿难得女装,青碧色绫纱斜襟旋袄,牙白的柔绢曳地长裙,乌发总绾而垂,手中一柄圆扇,笑道:“那里来的这种说法,真真儿的可笑,母亲既在,我又焉能不见?夫人还是快快领我进去,与母亲一见的好。”紧临后海的大荷花池子上,一众娇姿鲜艳,着罗裹纱的美妇并小娇娥们,此时正由龙泉寺的的主持慧安法师领着,在颂《地藏菩萨本愿经》。慧安法师,主龙泉寺几十年,非但经讲的好,德行也善,于京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而且,她于经书有种天然的悟性,据说无论什么经,只要她通读过一遍,从此之后,就能倒背如流。一眼望过去,一桶桶又粗又大的鲤鱼、鲢鱼,泥鳅儿,还有几只巨大的铜盆里卧着几只巨大的老鳖,显然,这些都是买来放生的。锦棠遥遥瞧见陆宝娟就站在慧安师太身后,也不言语,径自就站到了她的身后,双掌合什,跟着诵起《地藏经》来。袁俏眼尖,早就看见了锦棠,一步步磨了上来,在锦棠耳边笑着说道:“三嫂今儿倒是稀罕,这是要正式拜见母亲了?”锦棠并不言语,只等着一本冗长的《地藏经》整本都诵完时,才对陆宝娟说道:“母亲有风湿,居然也站得这样久,来,媳妇扶着您歇会儿去?”陆宝娟回过头来,乍然见锦棠青衣白裙,发髻松绾,头上一只和田玉雕的水仙簪子,长裙摇曳着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顿时脸色一白,险些就要跌倒在地的样子。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大概猜到陈澈会在哪里见到儿媳妇了吗?行善积德锦棠立刻伸手,就将她扶了起来。转眼就到了放生的时候。放生,是伴着佛号之声的。一声佛号一条鱼,随着一桶桶的鱼被仆妇们倒入后海之中,鱼儿摇头摆尾,腾游而去。到得江中时,有些鱼甚至会游回来,于水中浮头摆尾,划个圈子,点头以示感激。万物皆有灵性,没有经过放生的人是不会懂的。当鱼儿被投入大海之中,佛号高声念起,鱼在水中荡起漩涡来,放眼望去,水面上一重又一重,皆是鱼儿以自身摆起来的浪潮,着实状观。陆宝娟合什双手,声音尤其大,姿态也尤其虔诚,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念着法号。她与陆王妃,陆宝琳仨朵姐妹花恰是在一处的,不着痕迹的挣开了锦棠的手,说了句:“你既来了,也好好念念法号。我听说你淮安在渭河县的娘也病殁了,那也是你婆婆,你既不能在身边敬孝,多念两句,超度超度吧。”齐梅,确实也是锦棠的婆婆。乍闻她丧,锦棠倒是愣得一愣,也真是没想到,她上辈了可是活过自己的人,居然这么快就死了。不过,好在她今儿穿的素静,这一点,陆宝娟是没挑剔出她什么来的。陆王妃原来待锦棠,是吃着一块糕点味道好,都要立刻让人给锦棠送上一盒子的,今儿她虽依旧笑温温的,但与小妹陆宝琳站在一处,只遥遥于锦棠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向来热忱的人要是突然冷脸,更加叫人受不了。放生的时候,陆宝娟一直站在慧安法师的身边,京里这些公府人家的事情,因着女眷们皆沾亲带故,基本都是通的。陆宝娟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慧安法师便不住的回过来,望着锦棠,不停的打量着她。锦棠垂眸一笑,大概也猜出来了,陆宝娟这是润无细无声的,又在慧安师太面前排暄她呢。且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两辈子都不是个会闷着吃亏的性子。不上辈子胜在没成算,这辈子,她可没行差踏错过一步,就看这陆宝娟要怎么出招了。待到最后,该要放生那几只大鳖了。这时,慧安师太走了过来,自锦棠身边的大盆中捧出一只鳖来,缘边放水中,念了一声佛好,见那鳖回过头来,不住向她点头致谢,笑眯眯道:“去吧去吧,若你果真有善念,从此记得,忌口最重要,断了食荤,尔是兽,比吾等更易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