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知道陈平安不喜欢自己。
就像她知道陈平安很喜欢曹晴朗一样。
她也没想要他喜欢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银子,至于喜欢不喜欢的,值几个钱?
车夫是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陈平安和裴钱夜宿于一座驿馆,车夫自己就在车厢对付一宿,陈平安要了两间末等屋舍,裴钱住在隔壁,陈平安跟驿馆购置了一些吃食,装在包裹内,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书籍,否则出门在外,两手空空,太惹眼。
给了裴钱一份食物,陈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剑,点燃桌上那盏油灯,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绿小竹简,开始以蝇头小字记录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见闻。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过去开门,裴钱站在门外,怯生生道:“乌漆嘛黑的,有些怕。”
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个胆子大到敢爬富人家门口狮子背上睡觉的,住在屋子里,反而会怕?
不过陈平安还是让她进屋子,她乖巧关上门,陈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对面,缓缓道:“这里叫桐叶洲,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要去宝瓶洲,我家乡就在宝瓶洲北边,从明天起你开始学宝瓶洲雅言和我家乡的大骊官话。”
裴钱笑容灿烂,使劲点头:“好嘞!”
不是她想学什么狗屁雅言官话的,而是眼前这个家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带她去他家乡,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无忧?
但是下边陈平安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枯瘦小女孩脸色阴晴不定,满是腹诽抱怨,陈平安拿起刻刀,继续在魏檗赠予的青神山竹简上刻字,低下头,一笔一划,刻得一丝不苟,同时对裴钱说道:“从明天开始,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话,还会教你识字,如果我看你学得好,就能顿顿吃饱饭,学不好,就少吃。”
她苦着脸,“我很笨的。”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我倒是可以省钱了。”
裴钱偷偷瞥了眼陈平安,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立即笑道:“我会用心学的。”
说到这里,她趴在桌上,小声问道:“能给我买几件衣服吗?”
陈平安头也没抬,“等到天冷了,会给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她嘀咕道:“秋天了哎,天气已经很凉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了洞,真的,不骗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还要照顾我,很麻烦的……”
说到这里,她抬了抬脚,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脚指头。
陈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细不可见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裴钱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离开屋子,回到隔壁后,关上了门,立即笑逐颜开起来,立即板起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扑在被褥上,一通欢快翻滚,最后望向天花板,踢掉脚上的破鞋子后,想起陈平安那副模样,学着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觉”,她没敢说出声,然后做了鬼脸。
睡觉前,她跳下床,去点燃了桌上油灯,这才一觉到天明。
不点灯白不点。
有钱人就该这样。
陈平安在隔壁屋子里,在足足三块竹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游记”,吹灭了灯盏,开始练习六步走桩,配合剑术正经上的种种握剑手势,依然是虚握。
步伐无声无息,如鱼在水,拳意尽收,神华内敛。比起当初陈平安在龙须河畔打拳,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如今练拳,已经完全可以分心想事。
撼山拳谱上在走桩和立桩之后,其实还有睡桩“千秋”,陈平安早已知晓拳理和架子,如今其实跻身四境后,就已经觉得不难上手,关键是睡桩的精髓,偏偏在于一个“大梦如死”的四字说法上,会使得一个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获得彻底的修养生息,但是陈平安两次出门远游,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陈平安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搁下来,只能等回到龙泉再说。
这次离开藕花福地,实在是太仓促了。
不然陈平安一定会尽量收集那座天下的上乘武学,如今回想起来,丁婴走的武学路子,其实没有错,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巅,堪称藕花福地武学的最高峰,想要走到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样需要观看矮处山峰的风光,相互佐证,查漏补缺,最终成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这与读书和道理,何其相似?
与工部书籍上的建造桥梁,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觉,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陈平安如今练拳一整晚,甚至都没有出汗,这恐怕也是跻身五境后、魂魄大成的方便之处,不过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