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文佑到达玉明市的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仡熊村口。还在山坡劳作的人,远远看到便扯开嗓子喊:“崇德婶,你家友琴回来啦~~~”高低起伏,带着长长的拖音,苗家喊话里最经典的语调,穿透力极强,声音不大却可响彻整个山谷。原生态的歌声很粗硬,但显然很实用。熊友琴才到家下面的小路,崇德婶就一路小跑迎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
熊友琴回头望了望村小学的方向,木然道:“力挽狂澜!”
“什么?别蹦四个字的汉话,阿妈听不懂。”
“阿妈,”熊友琴问,“有吃的么?我饿了。”
崇德婶絮絮叨叨的说:“怎么一个人不声不响就回来了,才过去几天啊,要回来干嘛不迟点再去学校?还敢走夜路,你胆子比天大!遇到坏人怎么办?要回来也要先知会一声,要你弟。弟去接你。越大越泼辣,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个阿妹。什么都要逞强,你当你是男的么?怎么嫁的出去哟……你听阿妈一句劝吧!”
熊友琴头痛欲裂,玉明市回县城固然只要几个小时的高速,然而从县城倒镇上,再从镇子徒步走回村,又添了好一段路程。她背着尽可能借到的最好的设备,一路脚都要断了。精疲力尽中,再听到魔音穿耳般的唠叨,简直是非一般的折磨。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堂屋,轻手轻脚的放下设备,整个人就直接瘫在地上。崇德婶吓了一跳,赶忙去拉:“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累了。”熊友琴摆摆手有气无力的问:“熊安民回来了没有?”
崇德婶的脸挂了下来:“没有!我听人说他弄了好多捐款,有几十万呢。”
“熊远呢?”
“上学呗,”崇德婶撇撇嘴,“晓莲过几天就去打工,村子里呆不下了。都是他们一家闹的,今天你伯娘还跟我哭呢,熊延脚起了个大水泡,用针一挑,痛的哇哇叫。”
熊友琴冷笑:“不是熊桂家闹出来的吗?先她发癫,才要熊安民钻了空子。”有心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又怕自己妈听不懂,还是闭嘴了。
熊崇德听到动静从后院进来,见到熊友琴也是一愣:“真是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人家看错了。”
“一村里统共没几个人,能看错什么?”熊友琴还瘫坐在地上,抬头问,“阿爸还好?”
“你才走几天,我当然好。回来干嘛?”
“拍一些照片和录像,”熊友琴解释,“算是实习作业。”说的没错,机会是她向系里争取的。她要反扑熊安民,必须做好功课。
熊崇德心痛的说:“下着雨你就这么走回来了,还不快去洗个澡,头发全湿了。找病呢!”
“毛毛雨,又不大。”熊友琴装作无所谓的说。雨中徒步,已经很久没尝过这个滋味了。是很冷,风一吹似乎骨头都冻裂了。艰难的爬起来,在妈妈的辅助下走进浴室。关上门,任由花洒的水喷在脸上,身体终于开始回暖。什么时候吃不起苦了呢?她运气不好,将要上学的时候,支教老师跑了。她跟着姐姐风雨无阻的去上学。冬天的雨那么冷,山风肆掠,伞根本没多大的用。常常到学校鞋子都湿透了。没有多余的鞋,只能脱了鞋袜在一旁晾着,从书包里翻出干的袜子,一穿一整天。彩南省并不算冷,可是单袜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脚都冻到没有知觉。如果遇到涨水,折回村里不去上学还算好的,好几次困在隔壁村,看着天黑下去,又冷又饿。跟大点的孩子挤在宿舍里,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仡熊村再愚昧落后无知,都是她的牵绊。她痛恨仡熊村民的目光短浅,但也担忧亲族们所面临的困苦。余文佑的到来,仿佛是一个天使从天而降。帅哥很多,电视上、学校里,能让她当做男神的仅此一个。因为他给仡熊村带来了希望。至少弟。弟妹妹,以及她将来的侄儿侄女,不需要再受她小时候的苦。在余文佑之前,她都没想过留下,因为仡熊村太苦,因为外面太繁华。余文佑走后,她也不打算留下,但她要为村子里做点什么。她不是熊安民,做不到至骨肉而不顾。
热水驱赶了寒意,熊友琴恢复了点体力。走到饭桌边坐下,桌上一个炒鸡蛋明显是临时加菜,再有一道豆腐干,一道菌汤,一锅饭,就是家里人的晚餐。学校里来自城里的同学经常嫌食堂不好吃,她每次都想,如果他们来到这里,每天每天都是豆腐菌子、菌子豆腐,几乎没有油腥,还会那么想吗?至少她是觉得食堂里舍得放油的菜,哪怕是素菜都好香好香!地沟油?那是有钱人想的事。一对夫妇,三个孩子,两个职高一个三本,已经是村里条件最好的家庭了。最差的无疑是熊远,那孩子听说连肉都少吃,她们家至少遇到赶集的日子是有肉吃的。呆在玉明市,感觉我国有赶英超美的架势,回到家里就觉得比非洲也好不了多少。差距如此明显。
从熊友琴踏入学校的第一天开始,她对仡熊村的贫穷有了一个更为深刻的认识。以前只知道附近数她们最穷,去上大学才知道,外面的富贵超出了她的想象。食堂里一盘一盘的大鸡腿,同学们很随意的点着。5块钱一份的凉拌牛肉,有些人甚至直接来两份。世界观无数次被刷新。那时候就想一定一定要留在城里,再不回狗屁家乡。也是在那一瞬间,她理解了当年的支教老师为什么要逃跑。
余文佑到来的第一天,她在玉明打工。电话里听到村里来了支教老师,整整愣了半分钟。她以为仡熊村已经被彻彻底底的遗忘,没想到还有天使会记得。第一次见,她远远的站在山坡上,余文佑在学校院子里陪着孩子上体育课,简单的跑步,一个老师后面带着一串萝卜头。白t恤牛仔裤洗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运动鞋,就这样一个人,寒酸到跟她有的一拼的一个人,拉来了天价的赞助修了学校。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好漂亮的学校,好漂亮的房子,好漂亮的地砖。一切一切都是好漂亮的,除了好漂亮她再也找不出形容词来描述的学校。那个模糊的轮廓,就这样印在了她的心里。跟着同学喜欢的娱乐明星统统淡忘,她的男神就只剩下眼前的一个,唯一的一个,那一刻,她甚至还没有看清余文佑的脸……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早上起来,整个仡熊村都蒙着一阵水光。熊友琴打着伞到村长家,问村长要余文佑宿舍的钥匙。
村长问:“干什么?”
熊友琴回答:“我想做最后的努力,看他能不能回来。”
村长再次问:“可能吗?”
熊友琴再答:“竭尽全力。”
村长回屋把钥匙拿了出来,交到熊友琴手上:“任何需要就跟村里说。你是有文化的人,全村都听你的。”
“嗯,我会尽力。”即使没办法再挽回余文佑,也要把仡熊村最大限度的暴露在世人面前,仡熊村的贫穷,仡熊村的无助。这样才会吸引捐款、吸引政策、吸引最重要最宝贵的支教老师。熊友琴想要仡熊村自然的消失,她想让仡熊村的人,打好坚实的基础,飞出村子,落户城市。她的兄弟姐妹们,她的侄儿侄女们,再不用穿着土爆了的传统服装,再不用一遇到过年就乐的发疯。而最不想要的则是他们在重复着文盲、打工、扔孩子回来、孩子文盲、再打工的周而复始。城里人抱怨年味不复存在了,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没有年味是一种怎样的奢侈。
“我不能发大财修桥铺路带领全村奔小康,但我至少能为村里搭建起离开的桥梁。”熊友琴对自己说。
村长已经完全不抱希望,第一次得罪余文佑能原谅已经是天大的好运,第二次捅刀没有再被宽恕的可能。不过熊友琴要做,就去做吧,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撑的上损失的事了。
熊友琴用钥匙打开余文佑的宿舍,很干净,保留了他在时的模样。书架上满满都是书,打开相机一张一张拍着。那个设计师很厉害,就她这样没玩过单反的人随便一拍,都能拍出很好的照片。进到卧室,书桌上的资料盒里放着一摞备课本。把所有的备课本摊开在桌面,拍照;翻到余文佑的旧衣服鞋子,拍照;余文佑自费买的教英语的看戏机,拍照;一整层儿童英语教材摊在地上,拍照。熊友琴想,她已经可以写出令人潸然泪下的长微博了。
接下来就是对熊远的录像,对全村孩子的录像。熊友琴轻轻抚。mo着余文佑每天都使用的书桌暗自发誓:我会用事实狠狠的扇他们一巴掌!我要让那帮无耻的公知被无数人谩骂!我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为你讨回公道!阿哥,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