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道:“在圣上看来,叛军,已经不是大禹朝的百姓了。”
君泽冷笑一声,道:“也是,毕竟两万人,总不能都处死、流放,可是留他们活着,圣上远在京都会觉得膈应。”
顾玉也露出不适的表情,道:“绍太尉善于体察圣意,这坑杀的罪名,只能让绍无极背。他背得倒是心甘情愿。”
顾玉看不透绍无极这个人,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专为圣上办事。他也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地位,否则行事不会这般毫无顾忌。倒是听说过他圈地敛财,可又不见他生活多豪奢富贵。这般无欲无求之人,让顾玉莫名觉得害怕。君泽眼里流露出厌恶,道:“所以我说绍无极是圣上的一条好狗,什么脏的臭的,只要是圣上给的,他都愿意吃下去。”
顾玉微微叹口气,大概这就是绍太尉能成为满朝第一权臣的原因吧。为了博取圣心,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她看了一下君泽,这人自然猜得到圣上的心意,毕竟坑杀叛军要比安置叛军来得方便快捷多了。毕竟人多粮少,大多将领都不会费心思给那些俘虏提供食物和住宿。可是坑杀的惯例都是针对入侵中原的外族人的。安亲王手下的叛军可都是大禹朝的生民,绍太尉如此坑杀,不得不让人胆寒。君泽的脸上露出疲惫,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就是为了尽可能给他手下的叛军一条活路。许多叛军戴罪充当徭役,一部分去修筑连海堰,一部分被派往边塞苦寒之地,开荒拓土,加固长城等等。可依然有不少叛军像牛羊一样,拥挤在荒郊养兵场,等待发落,每天供给他们的粮食让君泽颇为头疼。顾玉道:“派他们去修个蓄水湖吧。”
君泽顿了一下,疑惑道:“蓄水湖?”
顾玉道:“便是在运河中游,以人力修一座大湖,汛期用来蓄水,缓解上游的洪水,旱期用来放水,解决农耕,平时可以租给渔民,发展渔业。。。此事重大,非一时能完成的,需要大量劳力,不仅那些叛军可以得以安置,也可雇佣一些百姓,提供他们工作机会。”
顾玉开始慢慢给君泽解释蓄水湖的一些原理,她认真说着,忽然感觉君泽不说话了,抬头一看,他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顾玉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我跟你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君泽收敛了目光,道:“听明白了,此事需要呈与圣上,交给工部的人来处理,你跟我一起写个折子。”
顾玉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若能修好,恩泽江南,流芳百世,圣上会同意的。”
君泽“嗯”一声,道:“顾玉,你的想法,很好很好。”
他突然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明明有一肚子好话来夸顾玉,到最后只剩下两个很好很好。顾玉道:“走吧,咱们去写折子。”
咱们。。。君泽会心一笑。以前在军营,见到过不少毛头小子提起自己心上人时的腼腆羞涩,那时他不懂,只觉好笑,只觉犯蠢。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顾玉一声“咱们”就窃喜不已,他觉得自己没出息,又不可避免地沾沾自喜。他跟顾玉一起下了城墙,两次洪灾过后,江南百废待兴,处处可见有人修补房屋。顾玉跟君泽一起,把在通宁县那套糊弄富商出钱的法子推行整个江南,江南在逐渐恢复生息。回去的路上,顾玉听到一阵号子声。“一二、一二、一二。。。”顾玉转头看去,一些人正在费力地堆建一个牌坊,打眼一扫,顶上“贞节”二字冰冷僵硬。一个女子一袭黑衣,站在人群中间,看不清她的样貌,只因她连脸都用黑面纱遮得严严实实。一旁有人笑着说:“余夫人为亡夫恪守贞节三十年,给你们余氏宗族挣来一个贞节牌坊,真是光宗耀祖的喜事啊。”
另一人说:“我们宗族怎么就没出一个余夫人这样的好女人呢?”
还有人道:“若天下女子皆如余夫人这般,该多好啊。”
夸赞声此起彼伏,那个余夫人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热闹是大家的,她身为余家的寡妇,哪怕主角是自己,也不应表现出高兴来。似乎一生沉湎于亡夫的悲痛中,才配得上这座贞节牌坊。顾玉在人群外看着,觉得身体在一寸寸发凉。宗族的荣辱不靠建功立业争取,倒是强加于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身上。顾玉道:“守着一座冰冷的牌坊,穿着一身密不透风的丧衣,在久不见人的屋子里度过余生,没有欢乐,没有自由,没有希望,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君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江南未亡人守节的风气比其他地方都要浓厚。你知道吗?有些家族为了挣一座贞节牌坊,用白绫把女子吊死,营造为夫殉情的假象。”
顾玉道:“男人亡妻,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续弦,偶尔悼念两句,就有无数人夸赞深情,可是女人亡夫再嫁,却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世俗让她们只有守节这一条路可走,一座贞节牌坊,不过是用荣耀给她们套上一道又一道枷锁。有时我就在想,幸好我是‘男人’,否则这一生该过得多么无趣。”
君泽心道:我倒希望你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不过他转念一想,若顾玉真是女人,哪儿有机会走出闺房,与他相识相知。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苦,世间竟无两全其美的法子,他虽然站在顾玉身边,却仿佛相隔千里。君泽道:“你想砸了那座贞节牌坊吗?”
顾玉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不等顾玉回答,君泽继续道:“巧了,我也想。”
顾玉睁大了眼睛,心里隐隐有些期待,道:“你要这么做吗?”
君泽道:“不然我跟你提这个干嘛?”
顾玉手心有些冒汗,道:“你这是在挑战整个江南的道德。”
君泽道:“不,我这是在拯救整个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