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我看叶子都黄了,是病了么?”
老人笑着点头:“对,庄稼啊,生一场病,上一茬粪,等再过几日,就好喽!还能再长高一大截!”
说着见归菀眉宇凝愁,怔怔只是失神模样,想她那个姊姊所说寿春之事,低叹一声:
“小娘子,人也是一样的,生场病不见得就是坏事,过去了也还能再过好日子!”
归菀被这番话挑得心头一颤,失措看向老人,目中尽是茫茫然无解:“老伯,是真的么?”她眸中转眼布了层雾岚,似想要藏起斑斑驳驳的旧日不堪。
老人家的自农活中得来的俚语经验,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却还是捅破了心头疮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黄土,摸出腰间烟袋,哆哆嗦嗦填上烟丝,很快,吹得眼前云丝袅袅,于归菀看来,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汉跟你说,不知你见过蜕皮的大蛇没有?又扭又抽的,看着痛苦得很呐!可它蜕了才能接着长哇,”老人顿了顿,目光半隐在烟雾缭绕后,似悯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没了,可日子还得过,就当是蜕了层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说,你们要过大江去投亲,去吧,到了亲戚家,可要好生过呀!这一辈子还长着呐!”
说着不放心似的,满含忧郁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飘得很,听我一句劝,蜕了皮照样能活,还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伤身呐!”
肺腑之言,听得归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紧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呛人的烟草味中,眼泪终毫无预兆地滚滚而下,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呜呜咽咽,乳燕失孤,在这天寒日暮里头,尽情哭嚎了出来。
老人见引得她好生哭这一场,心中略略放下心来,以为多少能激励她几分,对小女娃日后总归有几分好处的,却不知,眼前哭得恣肆透彻的小姑娘,那泪水,并非是觉得岁月可回头,而恰恰是:
这一切一切,都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世间,脏了的,注定再也干净不了了!脏了便是脏了呀!
然而,这恰恰是已饱经世事的淳朴老农所不能理解之处。
哭得久了,归菀嗓子也哑了,加之一路跌宕,乌发散乱,整个人,一下就憔悴得扎眼。
可惜老农家中连梳头的篦子也没有,再看那小姑娘,双髻歪歪扭扭的,媛华叹了口气,只得用手指,粗粗给归菀梳理一番,归菀默默端坐着,等媛华停手,转过冲她努力展颜:
“菀妹妹怎样都好看。”
这样的赞美,偏偏是归菀的心头刺,生生着痛,那个人,就是因为这唯一的理由罢?她厌恶自己这张脸,这具身子,远甚任何人,归菀嘴角微微扯了扯:“姊姊,我宁肯生得如无盐女。”
媛华本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个中涵义,一时间,不知接什么话好,恰巧老人进来,媛华忙迎了上去。
收拾好老人热心给装带的干粮,媛华第一回觉得有钱便好了!有钱,她便能给眼前老者重修葺茅屋,添些农具,甚至扯几尺新布给小娃娃做新衣裳!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除却那口箱子以及亲人给的几样旧物,那已是唯一真正念想,看一眼,便可让人砥砺前行的念想,否则,这样的艰难旅途,她们到底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临行前,归菀悄悄将晏清源丢给她的花囊放在了门口石板上,她本耻于拿此赠恩人,却实在找不出第二样物件来替,心底暗暗道了句“老伯对不住了!”,方两眼含酸挑帘钻进了马车。
按老人指点,马车驶出了里把路,归菀才重新打了帘子,夕照落到她脸上,映得苍白面孔似有了血色,她已辨不出寿春城方向,只看着陌生苍茫四野:
八公山上,枫火依旧;等到冬日,还能有晶莹大雪世界,只是,她案头天青色插瓶里再也无人插花了罢?小燕子春天再来,再也找不到它们熟悉的琐窗朱户了罢,陆府的主人很快便也只剩白骨一堆了……
归菀痛苦地掩住脸,久久都未再出声,久久都未肯抬首。
自愿被将士们煮熟了吃掉。
“我儿呀,这几年福都是享在陆将军手里,我也没几天好活了,老婆子还能有什么用!”
几天前的话,犹回荡在耳边,青年汉子突然听前面一声闷哼,只能眼睁睁看着野狗拼命撕咬老人,他又急又怒,四下里转了转眼,街上空荡的什么都没有,汉子只得拖了两腿,赶至时,老娘俨然一滩死肉。
他忽疯了一般掐住野狗脖颈,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劲往地上摔去,甩高,再摔去,直到自己也头晕眼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血腥味粘稠,像四月里纷飞的大片杨絮,拱进鼻间,叫人喘不动气。汉子不知躺了多久,这才抹了抹枯干的双眼,忽听得马蹄声过来,无力扬了扬手,发觉有人停在眼前,无力说道:
“我老母亲被野狗咬死了,军爷,不吃太浪费啦,带走吧……”
说着忽干嚎起来,一滴泪也没有,马上的人望着地上一人一狗,怔忪了片刻,却也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声谢,带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