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发部的祖上与拓跋部的祖上,本是兄弟。秃发部的祖上是庶长子。与两种继承制度相杂并举一样,在鲜卑部族这个从父系向母系的转型期间,嫡、庶兄弟间的关系亦颇微妙,一来,为保证传承的稳定和有序,已经有了嫡、庶的认识;二来,嫡、庶的分别却又不是很明显,这就造成庶长子的地位十分尴尬,当嫡子上位的时候,往往就会忌惮他的庶兄。秃发部的祖上就是因此之故,带着他父亲在世时分给他的部民远走他乡,向西迁徙,入了陇州。
不过,两部虽是同祖,分开已经百年,就像秃发勃野之前对莘迩说的:他自拓跋,我自秃发。两者早已是不相干了。所谓“也可称兄弟”,严格来讲,还是有点牵强的。
但话说回来,两部毕竟祖先相同,同出一脉。
拓跋部的两个军官迟疑半晌,做不出决定,便分出一人去请求上司的意见。
许久,那人返回来,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秃发勃野等人跟着这个拓跋部的军官,出了帐区。
行不很远,到了直通城门的野外道上。
路上到处是髡头小辫、或干脆连辫子也不要,剃个浑圆光秃的鲜卑、乌桓、敕勒等各族胡人。
有那讲究些的,不怕天热,戴着个鲜卑独有的木头高帽。
鲜卑等族的女性在部中的地位很高,男子主外征战,女子主内家务,人堆里有很多的女子。有的女子结了几条辫子,这是成过婚的;有的年龄小些,如男子类似,髡头不蓄发,这是未婚的。
男女多着圆领窄袖的羊皮衣,窄口的羊皮绔,腰鲜卑郭洛带,穿短靴,也有打赤膊的。
男女杂沓,人山人海。
拓跋部虽以游牧为主,亦早有农耕。路边用以种植粟米、东墙、青穄、虏小麦、指星麦等北地作物的大块田地的边上和田垄上,也挤满了人流,喧哗着往前涌动。
拓跋部的军官指挥兵卒在前开路。
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仲夏的烈日晒下来,勃野等人汗流浃背。
安崇等久在陇州,陇州的胡人也有很多,可各族都有,还有西域胡,发式、语言的种类不少,且颇有穿戴唐人衣冠的;不像这盛乐城外,他们此时所见,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不分老弱,遍是近乎同类无二的发型、衣饰,入耳听到,差不多全是鲜卑话语,——乌桓人与鲜卑人,便如氐人与羌人,长时间的伴居,语言、风俗俱近,说起话来,几无区别。
安崇不禁心中想道:“前使天水蒲獾孙营,沿途历见,尚时碰到唐人,已觉与陇州风俗大异,现在代北,触目尽皆鲜卑,与陇州之风更是迥异了啊!傅夫子经常说‘唐人衣冠不可坠’,说什么‘设无我朝,吾将披发左祍矣’,我算是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
顺着人潮,约十来里,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外围有拓跋部的兵卒警戒,盛乐的百姓到此,不能再往前进了。
这里,就是拓跋部选下安葬拓跋连的地点。
拓跋部的军官过去,给警戒的兵卒说了些什么,那兵卒去请示过上官的命令,让开路,放他们进去了。
路上的嘈杂渐渐被甩在脑后,复行数里,旗帜招摇,精甲侍卫,百余人出现眼前,从这群人处,传来哀乐之声。秃发勃野等安静地跟着拓跋部的军官,行到近处。
天将薄暮。
地面挖出一个巨大的墓室,拓跋连的棺椁已经被抬下去了。
一匹雄健的战马和一条以彩绳牵之的狗,不安地蹲伏在墓室的边上。
依照鲜卑的风俗,哀乐声中,几十个鲜卑人在砸毁成堆的金银器、陶器、铁器等等陪葬品。
拓跋勃野等人站定。
安崇一眼看到了这一幕。
也许是经商的基因还在他的血脉里流传。
这么好的东西被白白损坏,他呲了呲牙,颇是心疼。
毁器陪葬,是鲜卑、乌桓人丧葬的习俗之一。
周宪粗猛,从小又在铁弗部中长大,虽是唐人,还不如安崇、秃发勃野这样唐化较深的胡人,不怎么注重礼仪,东张西望,翘足探头,朝四五十步外的墓室中瞅去,看到墓室的南北两壁各突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耳室,下有石台,上有石盖板。此为壁龛。数十样金银器、陶罐和牛腿骨等陪葬物,已经放在了里边。
秃发勃野等人静静地观看不语,等了多半个时辰。
夜色到来。
葬礼的仪式正式开始。
送葬的百余人把毁掉的陪葬器置入墓室,环墓室而坐,在墓室的侧边生起大火。将那旁边的马、狗牵来,绕着墓室走了一圈。送葬的人或歌或哭,或掷肉喂之,或对那马、狗再三嘱咐,说些话语。随之,两个壮硕的鲜卑人提刀,杀掉了马与狗,拖到生起的火中焚烧。十余人捧着成堆的衣服、饰品,也放入火中。
十几个拓跋部的巫婆绕着火堆跳舞念咒。
周宪已是等得不耐,两眼乱看,瞅见巫婆众中,有几个分明是男子,却在胸前挂着两个葫芦似的东西,似乎是在伪装模仿妇人的胸前之物。这也是母系社会的遗风致使。周宪自不知父系、母系是什么,但他在铁弗匈奴部中见过同类的情形,因虽觉好笑,却没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