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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第3页)

“好了,现在该轮到我了……”我小声说道。为了让与她一样无法入眠的自己赶快入睡,我向自己漆黑的房间走去。

十一月二十六日

这段时间,我常常在黎明时分就醒过来了。每次我都是悄悄起身,详视着节子的睡颜。床边和花瓶都已经被日光染成了黄色,只有她的脸色还是如此苍白。“太可怜了。”这句话好像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时常不知不觉地说出来。

今天我同样是黎明即起,在长时间注视着节子的睡颜之后,我踮着脚尖离开房间,进入疗养院后面那片几乎落叶已尽的树林。每棵树上只剩下两三片残叶还在无力地对抗着寒风。在我刚刚走出这片空无的树林时,看到大片云朵低垂在由南至西、比肩而立的群山上。这些云朵被刚刚升到八岳山山顶的朝阳逐渐染成红色,但这朝阳似乎还未能照到地面。而那些错落于群山之间的森林、农田及荒原都变得光秃秃的,这一刻就如同被无情的造物主所抛弃一般。

我在枯木林的边缘徘徊着,偶尔停下脚步,因为太冷而跺着脚在附近走来走去。此刻,我思绪混乱,在不经意间仰头一望,发现天空已经被失去了红晕光彩的黑云完全覆盖。一直期待着那束美丽的晨霞曙光降临大地,而现在却落空了。我感到十分扫兴,加快脚步回到疗养院。

节子已经醒了。但她看到我回来时,也就是抬起头,用忧郁的眼神看了我一下。她现在的脸色似乎比刚才睡着时更加苍白。我靠近枕边,绾起他的头发想要亲吻她的额头,她却弱弱地摇摇头。我沉默着,悲伤地看着她。而她却茫然地望着天空,不想看到我,更不想看到我悲伤的表情。

只有我还被蒙在鼓里。在上午的诊察结束后,我被护士长叫到走廊里,这才听到我不在的时候节子有少量咯血的事情。她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咯血还没有到危险的程度,但院长说为了预防万一,还是需要安排一名贴身护士。我只得答应了。

我决定在这期间搬到刚好空出来的隔壁病房居住。这间病房的陈设几乎和我们的病房完全相同,但却给我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带着这种感觉,我开始独自地写着日记。就这样坐了几个小时,但还是感觉这房间内空虚寂静,好像空无一人,连灯光都带着冷冷的气息。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把即将完成的初稿扔在桌子上,仿佛再也不想碰了似的。我婉转地告诉节子,为了完成稿子,我们分开住一段时间会好些。

但是,现在这样一个人神经兮兮、患得患失的我,又如何能描绘出我们两个人那种幸福的状态呢。

我每天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去旁边的病房看看,在节子的枕旁稍稍坐一会儿。但是说话太多对她的病情有影响,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当护士不在时,我们就会默默地握住对方的双手,尽量避免对视。

虽然这么说,但我们还是会有四目交汇的时候。每到这时,她就像我们刚刚交往时那样,脸上露出害羞的微笑。但随后,她马上转开视线,望着天空,安静地躺着,丝毫没有对自己命运的不满。她问过一次关于我工作进展的情况,我只是摇摇头。她有点儿怜悯地看着我,从那以后就再也没问过。就这样,我们日复一日地在平静中度过。

此后,当我要求代她给她父亲写信时,她拒绝了。

夜里,我久久地坐在书桌前,什么也没做,只是茫然地望着散落在阳台上的灯影。那灯影随着与玻璃窗的距离变远而逐渐暗淡,最后被黑夜所包裹,消失在黑暗之中。这种感觉有点儿像自己内心世界的活动。我觉得,节子可能还没有入睡,也许她正在想着我……

十二月一日

最近几天,不知何故,喜欢我房间内灯光的飞蛾又多了起来。

夜晚,这些飞蛾从各处飞来,扑打着紧闭的玻璃窗。这种猛烈的撞击会使飞蛾受伤,但它们却像拼命求生一般,竭力地希望能在玻璃窗上撞出一个洞口。我觉得这样太过吵闹,便把灯熄了上床休息。它们依旧疯狂地扑打着,但过了一会儿这种声音变得微弱,最后它们就会攀附在某处不动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一定会在玻璃窗下,发现一只像枯叶一样的飞蛾尸体。

今夜也有这样一只飞蛾,竟然飞到房间中来了。从刚才开始,它就一直绕着我对面的灯疯狂地转圈。过了一会儿,它便“啪”的一声落在纸上,然后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可过了一会儿,又好像是渐渐想起来自己还活着似的,一下子飞了起来。它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后,又是“啪”地落在了纸上。

我并未由于特别的恐惧感而将飞蛾赶跑,反而漠不关心地任由它在我的纸上自生自灭。

十二月五日

傍晚,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贴身护士刚刚去吃饭了。冬季的太阳已经渐渐落入西山背后。斜射的夕阳,也让渐渐发冷的房间明亮起来。我坐在节子的枕旁,把脚放到取暖器上,弯着身子伏在手中的书上。这时,节子忽然轻声地叫道:“啊,爸爸。”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她,看到她双眼里闪烁着平日不见的喜悦。但我仍装作没有听清似的,若无其事地问道:“刚才你说了什么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但是双目更有神采了。

“那座矮山的左边,有一块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吧?”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床上伸手指着那个方向,然后又把指尖放到嘴里,好像要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从口中拽出来似的。“那里有个影子和父亲的侧脸很像,等一下就会看到……看,正好出现了,看到了吗?”

顺着她的指尖,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所指的那座矮山。但其实她看到的,只是斜阳下清晰浮现出的山体褶皱。

“已经开始消失了……啊,只剩下额头了……”

这时候我也终于看到被节子认成她父亲额头的那块山壁。这确实也让我想起了节子父亲那坚实的额头。“甚至只是一块山影,都成为她内心渴求父亲的呼唤对象了吗?她现在已经全身心地感受着父亲,呼唤着父亲了吗……”

但一瞬之后,黑暗就将矮山彻底吞噬,一切的影像都消失了。

“你,是想回家了吗?”我最后还是不假思索地把自己最初的念想说了出来。

话刚一出口,我立即不安地看着节子的眼睛。她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光与我对视,然后忽然转开视线,用似有似无、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嗯,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想回家了。”

我咬着嘴唇,轻轻地离开床边,走向窗旁。

她在我背后用微颤的声音说道:“对不起……但是,只是刚刚那一会儿而已……很快就好了……”

我在窗前抱着胳膊,无语站立。山麓已经是一团漆黑,而在山顶还浮着幽幽的微光。我忽然感到如同喉咙被遏制似的恐惧,猛然向节子望去,只见她用双手捂住脸。我浓浓地感到将会失去什么似的不安,奔向床头,强行把她的双手从脸上移开。她没有抗拒。

高高的额头,安静的目光,紧闭的双唇——她的一切都依旧如常,甚至比平时更加令人感到端庄……而我反而像个孩子,明明没做什么错事却显现出胆怯的神情。我突然通体无力,“扑通”一下跪倒在床前,把脸深深埋在床沿。保持这样的姿势许久不动,只感觉节子的手轻轻地在抚摩我的头发……

房间里,渐渐变得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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