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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半城秋(第1页)

田知远把燕瑜拉了回去,有些咬牙切齿的笑笑。他的眼有股阴而不柔的媚意,此刻眸光冷冷,不怒自威:“不过京都地贵,三尺黄土也不便宜。你若想要,得告诉我一件事——燕太后为什么要杀你?”他活的闲散,可并不笨。燕太后如此精心设计的一个局,只为惩治区区公主,未免大题小做。事关重大,纵然他也于心不忍,可也不许自己意气用事。

燕瑜被问的一愣,不自觉的揪起了裙摆,小声答道:“泰阿剑。”

“泰阿剑?”田知远一头雾水,不确定的看向狐晏。

狐晏想了想,答他道:“就是天子剑。听说燕太祖当年称帝,就是因为这把剑,不过这是野史。”

田知远平日不看杂书,只对这个名字有个隐约印象,只得耐着性子从头到尾的听了一遍由来:

相传在数百年之前,天下无主,不论是蛮荒民族还是正统的中原人,只要手中有那些会打架的人,便敢称自立为王。弱肉强食亦是在不论什么时候都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在经过了数十年或者更久的争斗后,燕、齐、楚、晋四国成了那时乱世中的翘楚。史书上的燕国被标上了羸弱,倒不是因为国力物力,只是燕国民风淳朴,上自君王下至子民,皆不好战。燕人信奉上神,素日春耕秋种,过得不亦乐乎。可身处乱世,不是自己与世无争,就可以安然无恙。

齐、楚觊觎燕国国土广沃,为了想要吞并燕,连和演出了一场借剑的戏码。而那把被借的剑,便是‘泰阿’。

那时泰阿还不是现在传的这般玄乎,不过仍是举足轻重,因为它是燕国的镇国宝剑,是大燕的魂,好比是皇帝的玉玺,臣子的绶带。这等关乎威信权利的物件岂可外借?燕王自然一口回绝,其他两国藉此发难,纠集了兵卒攻打燕国,一路势如破竹,最后团团围住了燕国燕都。燕人负隅顽抗,硬生生的守了半年,最后逼得断粮断响,民不聊生。燕王不忍百姓受苦,交代好后事,让大将在敌军攻城时投降,而自己便要带着那把泰阿剑死在燕国的归墟河中。

大军压境那日,燕王站在城墙上看着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然显得越发黑压压的人群,只苦笑着说道:“泰阿啊泰阿,今日吾以鲜血寄汝,望如可佑我大燕无辜百姓平安喜乐!此后再不受战乱之苦!”

说罢便自刎于城台之上。就在燕王死后,直直的嵌入地缝里的泰阿剑忽然有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齐楚两国兵马大乱,片刻之后,旌旗仆地,全军覆没了。

齐楚兴师动众近一年,其间残杀燕国子民无数,最后又那般围城,可结果却是铩羽而归,一时间便风向立倒,那些平日里被这几国压迫的小国也都开始反抗,唾骂起他们来。齐楚为平风波,联合了晋便直接用了新燕王称帝,以血祭天地祖先为誓,立下了生生世世都不得入侵燕国的誓言。

再后来,泰阿剑就被传的越发的玄乎,从最开始的燕国镇国宝剑,变成了所谓的天子剑,说是什么只有帝王之相的人才可以得到的宝剑。被传的神乎其神,觊觎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只是日子过的久了,君王换了一代又一代,渐渐地,也没有很多人记得祖上的传说。如今再在众人眼中,泰阿更偏向于是一种关乎威信的传说。毕竟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后人能了解的到的只言片语传到每个不同人的耳中,总是会有不同的定论。

田知远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重紫的云锦氅衣,广袖上勾着层层叠叠的宝相纹,神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后头我知道,却是有三王以剑歃血起誓之事。你说。”

他话只说了一半,可燕瑜还是从字里行间摸索出怀疑的味道。毕竟代代相传的太久,真假无从可辨,听起来又天花乱坠,旁人自然不信。可她知道,楚文姜这番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这把剑。数百年过去,‘天子剑’对这样礼制崩坏的乱世来说,只是强者锦上添花,弱者雪上添霜的双刃剑。始终对其念念不忘的,只有当年滴血立誓过的三王。因碍着祖誓,凭他们再有虎狼之心,也只能再燕境之外征伐杀戮,即便扬威立万,一呼百应,却仍不能称霸称首,以免重蹈当年祖上为千夫所指的境地。楚文姜费尽心思,不是为了要它的威仪,是要毁誓!

九月秋高气爽,有凉风从窗缝中徐徐吹来,刮出了燕瑜一身冷汗。她明白这一点,更明白这不能说,只是自己从未说过谎,即便是早做好了打算,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花了一会才勉强按捺住了心神,却还是不敢抬头看,垂着眼沉默了许久,才胡乱搪塞道:“她不知从何得知了天子剑尚存于世的消息。此番除去我,不论剑在与否,她都可只手遮天……”

刚听几句,田知远就后悔了,自己这时心乱如麻,不论燕瑜说什么都是将信将疑,听不听都没有意义。他打断她,按了按她的肩膀:“知道了。一会白露来替你换衣裳,其余不必你管。至于你说的真假,我自有考量。”顿了顿,“记着,你的生死由我来定。”

晋文楚武,齐富秦蛮,相较起来晋国着实算不上好斗的国家。可晋王至今在位二十二年,行事心狠手黑,却又战功累累,廿余年来一共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战十二胜,其中吞并的诸侯国不乏有受燕所封的公爵封地,更有若干戎狄部落,当属丰功伟绩。可又杀嫡子,诛公族,废了七舆大夫……桩桩件件的事迹数下来,敬佩之余又不免叫人胆寒。大概也是如此,教养出来的子女也是一样的风格手段。燕瑜知道他话里的厉害,心中千万无奈,还是乖乖应了下去。

大不了当自己死过一次罢了。

日夜兼程之下,十月中上旬时便赶回了镐京。一路向北后的天地愈发苍茫,路过的城邑却繁华的出人意料,比起燕国的自京都以外的逐渐萧条,更是天壤之别。田知远没将她扔到什么三尺黄土之上,反倒前脚入了镐京,后脚就带着她去到了自己一直闲着的府邸里去,在下人面前将她称作谷2姑娘。

那府邸说是闲置,其实是多出来的,且还紧挨着他自己的宅子。晋王对田知远格外疼爱,不等他到及冠之年便在宫外为他建了府邸。他嫌弃地方太阔,划了划,也就一分为二。

正门前就是一面青砖做底白玉为料的影壁,雕的是晋人的鹰图腾,抬头是满目琳琅的绿琉璃瓦片。过了正门,在走几步,三阶的青石台阶上便是四檩廊罩的垂花门,封檐板漆成朱红,加上漆金的梅花钉。檐枋的垂花楣子上镂的是四季花样,两边的垂莲柱间有八角门簪四枚,各雕了兰荷菊梅以表春夏秋冬,天花用大片色彩描出了一副青山绿水。

前拦一扇屏门,而左右的抄手游廊各通着东西两面的厢房。一路上廊边墙上排着一路的海棠窗,右手边的庭院深深,种着一颗苍郁的金桂,满树的零星点点,扑鼻而来的便是馥郁芳香。才走一半,房内便走出个老绿衣裳的丫鬟,个头不高,怀中抱了个美人觚,见到田知远在了,就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十一爷,奴婢和入棋一起都收拾好了。这美人觚是您先前老念叨的那个汝窑的!也不知怎的落这院子来了,正想着给您送回去呢!”

田知远接过美人觚,看了两眼,又递了回去:“搁回去吧,就是个瓶。对了,我前些月不是得了套汝窑的青釉茶具么,你去找出来,我得送人。”他说话时眼神又荡到了燕瑜的身上,一副瘦瘦小小的身板,细致秀气的眼垂着,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偏偏站的笔直,还是副不卑不亢的别扭模样,干咳了两声,“谷姑娘往后就是这儿主子了,你做事醒着点,怠慢了可要罚你。得了,麻溜的把东西放回去,去把白露也叫来吧。”

“唉,是了!”答话的女孩十五六岁,脸上圆润,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落在燕瑜的脸上转了两转,走前朝她福了一礼,“奴婢名唤蒹葭,往后就只伺候小娘子您了。”

燕瑜被喊得回过神来,颇有些受宠若惊的目送她走远,有些忸怩的往后挪了两步,讷讷开口道:“你……怎么……”她起先不知田知远是何用意,一路都心不在焉。知道刚才听他那么说了,才知道了意思。因为知道自己不比从前,凭白被厚待,自然生出了一丝受之有愧的不安来。

“我自己造了孽,这不是正是还债么。再说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你能记得我恩情,那便是再好不过了。”田知远笑起来时眼睛弯得很有弧度,眸子清亮,啧啧自叹,“啧,越想越觉得我这谷字取的极好。”他说话咬字清晰,带着些晋人的口音,和南方人大相径庭,听起来脆生生的,即便是怀着揶揄之意,却还是十分入耳,“行了,你去跟着白露换套衣裳吧。”

燕瑜对他的坦诚瞠目结舌,巴巴的看着他走远。白露是自汤沐邑便贴身照顾她的丫鬟,向来寡言,来时也是安分的垂着眉眼,向燕瑜行了礼:“请娘子随我来。”蒹葭倒托着衣裳,在边上等了等,稍后一些的跟着她们一并走,目光一直黏在在这位‘谷姑娘’的脸上。

燕瑜其母是胡人,她又像母亲,自然不是汉人长相。年纪尚小,只是五官略略深于常人,搁在靠北的晋国,也不算突兀。她最叫人不忘的,还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恬静又清冷,不那么平易近人,可也正是这样的距离叫人觉得端庄孤高。蒹葭觉得她和自己见过每个一个女子都不一样,可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盯着看着半天,脱口叹了一声:“真漂亮呀。”

燕瑜一愣,转过脸看蒹葭,正撞上她还傻着的眼神,顿时涨红了脸。南北的风俗有差,北方最是开放。而燕国地天下之首,自然是礼法繁多,民风严谨含蓄,燕瑜更是深宫中的公主,自小受得都是正统的礼法教义,性子斯斯文文,忽然被这么直白的夸了相貌,未免有些赧然,可也十分受用。她朝蒹葭勾了一个很浅的笑,又把头转了回去。

换了身蜜合色的流云纹暗花对襟罩衣,下身是一条水色云纹的百褶裙,俨然是小家碧玉的装扮。燕瑜掂了掂宽出寸许的腰身,默默把丝绦又束的紧了一些。她端坐在镜前,由蒹葭替她梳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左右的桌椅摆设。蒹葭耐不住话,一手拿着丝带,嘴上也也停不下来:“娘子是南方人吗?听说那儿的山灵水秀,人也秀气。我看见您,就想到了。”

燕瑜含糊嗯了一声,怕她又多问来历,不得已开了话头:“十一爷是要带我见什么人么?”

“是,主子递过了帖子,请得的是非梧公子。”

“公子……”燕瑜闻言怔住,外姓人能为尊为公子,是该有怎样的贤德才能。她听出蒹葭的话里的尊崇,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暗自思量了一番,觉得许是田知远是要求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来安置自己。不然自己这么一位来路不明的姑娘住在他的府上,即便各自心照不宣,可也还是惹人非议。

她理解他,可又觉得若是真是如此,刚才的那番承诺和好话又成了废话,心底不由的失落了起来。失落归失落,她知道如今是寄人篱下,不能顺心如意才是常态,面上也不曾表露出别的神态来。

她跟着白露出了府,转身进到了田知远的宅子。两座府邸大抵相同,因为头先才走过一遍,这次也走的轻车熟路。进到厅堂,一抬眼就看到了席地对坐的两人,登时傻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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