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娘教得好,”他凑过来,低头把脸靠过去,“要是诚心夸我,就亲我一下。”
董灵鹫叹了口气,道:“夸错了,数你没有长进。”
外头雪落纷纷,郑玉衡点了一盏小烛,两人随口闲聊着说话,过了一会儿,董灵鹫突然道:“衡儿,你把灯熄了吧。”
郑玉衡将寝殿四角的灯台蜡烛吹灭,再打开灯罩,剪灭烛火,寝殿内逐渐暗下来。他转身时,忽地想到,董灵鹫已经有很久没有叫他衡儿了。
自从他二十岁之后,她就只叫钧之,不叫他原本的名字。
郑玉衡心里又突地跳动了一下,一股命运的预兆降临在他身上——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伤心或者难过,他只是茫然……茫然中又有一丝疼痛感……这种预料到生死的痛感,像是直接从胸口生出。
他熄了灯,回到榻上,抬手抱住她。
黄昏刚过,外面还没全然暗下去。董灵鹫依偎在他怀里,似乎在她并不算短的人生当中,这种依偎和依靠,只存在非常少数的几个人和几种境遇当中。
她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在很多时候,都是为别人遮风挡雨、以供攀援的,她平和而耐心地任由那些藤蔓爬上来,依靠着自己开花结果,她遮蔽掉风雨,让落叶归根,丰沃土壤……在遇见郑玉衡以前,她就已经做了很多年这样的事。
但此刻,她很安静在靠在对方的怀里,闭着眼,不再强撑着舒展枝蔓,不再面对狂风骤雨,也不再当什么大殷的“半壁江山”。
她只是像寻常女儿家,这样沉静温文地依偎着自己的爱侣。
这是一个和她没有成亲、没有举行过约定俗成的仪式,没跟她有血亲子嗣,也不在相仿年龄的爱侣。
郑玉衡轻轻地环着她的腰,她纤瘦孱弱,就像是一片片棉絮堆叠而成的,依附在她受过岁月煎熬的骨骼中,她这么轻盈,但又如此坚定、如此有力量。
郑玉衡也跟着闭上眼,因为他有点想哭了。单单是想到他这么这么地喜欢她,能够跟她相伴这些岁月,他就觉得这世上的眼泪都是他应该流的,否则怎么会有檀娘这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呢?如果没有一点付出和“报应”,他会为承受这种温柔的爱意而不安的。
过了一会儿,董灵鹫低低地跟他道:“我要睡了……”
郑玉衡沉默了一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好。”
董灵鹫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擦干净他眼角的泪,回抱住他,轻轻的道:“看你……总不让我放心。”
“对不起,我……”
“没事的,”她说,“不用忍着……没事的。”
但他没有出声,只是手指微抖地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的手交叩在一起。
董灵鹫道:“……夜安。明天……明天见。”
郑玉衡顿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可他忘了熄过灯火,她看不见这个并不太好看的微笑,他说:“睡吧,明天见。”
风雪霏霏。
大雪压弯了树枝,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也是临近春日,才降临下的一场瑞雪。为今年无雪而忧心焦虑的百官们笑逐颜开,宫道上的内侍、宫人奔走相告,引为喜讯。
也是在这场夜雪的第二日,太后薨逝。
皇帝因为太过哀痛,闻讯当时便吐出一口血,几乎无法起身。为保龙体,治丧之事由昭阳长公主孟摘月、与太子孟瑛着手去办。
这其中自然也有郑玉衡襄助,没有那道守陵遗旨之后,孟诚以为母后回心转意,并没有多问。
所有人都以为郑玉衡会像皇帝一样,不说一病不起,也会元气大伤。但他居然没有,只是默默地陪同孟瑛治丧,在大雪后的一个夜晚中,他将毕生经验所集成的心血书籍、以及董灵鹫多年的心得和故事手稿,全都交给了瑛儿。
孟瑛是这世上除了董灵鹫以外,唯一一个知道他心事的人。
下葬之前,郑玉衡拿出了一道董灵鹫所写的旨意,那是一道命他以医官身份殉葬的遗旨。孟诚不在,孟摘月惊得瞠目结舌,几乎要将他手中的旨意夺走烧掉——她不相信这是母后的旨意,董灵鹫极为爱惜他。
然而在她动作之前,郑玉衡就已经将遗旨交给了孟瑛。
太子沉默地捧着卷轴,他问:“亚父,一定要遵旨吗?”
郑玉衡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瑛儿,皇祖母不会怪你的。”
过了半晌,孟瑛答:“好。”
孟摘月没有拦得住他。因为郑玉衡说:“殿下,我自己在世上,会活不下去的。”长公主闻言,也只能转过身,长长地叹一口气。
惠宁二十四年,春。
这个历经百年的国朝,在这个春天失去了太多,无论是国家柱石,还是精神象征,全都被这场春雪掩埋。
雪停之时,太子孟瑛望着眼前的刻着“章献明肃”谥号的牌位,恭敬地跪了下来。他向皇祖母行礼,并在心中对她说:“请皇祖母原谅瑛儿不孝,亚父生前死后,唯此一愿而已,我并未让您和先祖父合葬,而是分为两冢,让亚父与您在一处……皇祖母,您是不会怪我的吧?”
他低头叩首,只在心中默念一遍,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