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大明以农桑为本,以平息兵事为要,而海贸是祸乱天下的源泉?!…”
庭院书房中,听到这样的话,施文德心中大骇,几乎坐不稳屁股上的半张椅子。他惊骇的原因,自然不是“农桑为本、海贸为祸”的说法本身。
实际上,这些士林主流的“农本商末”论调,他早就听说过无数遍,并且很是鄙夷。这些沿海的士绅家族,明面上“重农抑商、崇尚教化”,而背地里兼并土地、阡陌连横,驱使海商海匪,吞海贸带回的货物和银子,可从没见一点手软!
只是此刻,浙江布政使,浙江一省的最高大员,对他这个好不容易混到举人的海商之后,说出这句话的分量?!把海贸直接定性为“祸乱之源”,这敲打和警告的意味?!…
“嗯?思诚,你有什么不解之处吗?…”
“啊…学生…学生聆听藩台教诲,顿觉茅塞顿开!…圣人朱子曾说过…生民最重要的,是吃饱肚子…国家也同样如此…”
施文德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曾经和人争论时,听到的“农本”论调。而布政使王哲看了汗流浃背的施文德一眼,笑着指点道。
“思诚,朱子的集注,是我大明取士的根本,还是要好好学…朱子的原话,是‘契勘生民之本,足食为先,是以国家务农重谷’。而为政之道,在于‘农本’,在于‘安定’。”
“这其中的道理,亦是朱子的‘气理’之学。从‘民以食为本’的人理,到‘国以农为本’的天理!对生民来说,商贸奢侈,浮华游乐,都只是末节。只要‘节欲修身’,都可以克制。唯独‘农桑’,吃饱穿暖,是必须要满足的。不然生民就没有了活路,国家也会动乱…”
“所以,我等遵循圣人教化,主政一方…首要之事,就是‘劝农’!每岁二月起,巡视全省各府县,‘延见父老,喻以课督子弟、竭力耕田’。像是这一次,我以省会杭州为起始,巡视两月有余至今。而这开设市舶司的宁波港,就是我巡视的最后一站!…”
浙江布政使司的治所,自然是在最紧要的杭州府。右布政使司王哲的官邸,自然也在杭州。
杭嘉湖平原的农业生产,向来是整个浙省一等一的要事,也是明代浙省官场考课,最为重要的指标,是必须得抓紧督促的。而等这一圈春耕督导完成后,右布政使司王哲选择“开口通商”的宁波港,作为巡查的最后一站,并在这里逗留良久…琢磨起来,也确实有些意味深长。
就像王哲去年刚一到任,就吩咐下人,在“开舶通倭”的宁波港安置了别院,时常过来监察。对于这位北地山西出身、曾在陕西担任参政、在边地防备过“北虏”的布政使来说,怕是早已遵循北地经验,把宁波看成了浙省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看成最不安定的“边镇”了。
“啊!是…藩台教训的是…朱子之学,深奥广博,无所不包。对于其中的‘性理’、‘气理’之道,我还得仔细钻研…其中不解的地方,也要向藩台这样的博学先师,殷勤请益!…”
施文德满脸是笑,真诚奉承着,屁股又往前挪了挪,只坐了个边。朱熹的学问,一直是明朝开科取士的标准答案,相当于“国考”的本经。可里面真正的艰深之处,又哪里是施文德这种没有名师点拨,没有家学传承的海商子弟,能够弄懂的?
这可不是咨询发达的后世,想要学一点科考的真东西,是难之又难的。各书院、各大家的传承,都基于“本经”,有一套自己的“注解”阐述,也就是不同的“述朱”。
而审阅考卷的主审官只要一看文章内容,看到“述朱的理念思路”,考生的师承背景、家学渊源,就能猜出个大概来。这种“意识形态”的评判,就会成为科考录取最主要的参考!
所以,没有拜入名师、没有家学渊源,单靠四书五经“本经”的普通寒门,在大明是完全不可能成为进士的。哪怕文采再高,文章写的再好,不符合评判官的“意识形态”,那举人也就到顶了!…
至于朱熹的“性理”、“气理”之学,把事物分成物质的“气”与“质”,和高于物质的客观规律,“理”。有了这一套认知工具后,再研究解释方方面面的问题,从而给儒学来了个“大升级”。
这“理”中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不仅包含“客观规律”、包含“科学不变的部分”,还又把“人的道德”融入进去,包含了“精神变化的部分”。这样一来,“理”就无所不包,无所不至,几乎有了宗教律令的味道,形成了一套非常完备的事物逻辑与体系!
所谓“天道与人道”的合一,从个人的“定心、诚意、修身”,到社会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都能囊括其中。儒学的“礼法”,至此终于大成,能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眼下的礼法,明确了从生前到死后的所有秩序,强大至极,足以让所有的“一神教”,都自惭形秽、无能为力了…
“嗯…朱子之学,博大精深。思诚,你若真有好学之心,那未来圣人之道的前路,或许不仅仅止步于举人啊!…当然,我的学问,和黎公比起来,又自愧弗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