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王念想已经长到有了主见的年龄。
显然他的母亲程秀莲还没有做好准备,一时不能安然接受孩子成长中的日渐寡言和倔强。当她听到王念想稚气但不容考虑地说要去找父亲时她惊呆了。
在短暂而又逼人的紧张之后,母亲程秀莲才迟疑着,把目光从手中的小泥人儿上缓缓挪开。
面对着儿子单薄而又任性的背影,母亲有点不知所措。手中捏到半截的小泥人儿掉在炕席上,摔碎了。她吃力地绕开碎沫,以及站在炕席上的一群小泥人儿,愣怔地坐到炕沿上来。
小泥人儿站在一束尘埃翻滚的光束中,憨态可掬地仰着脸,似乎有点吃惊又有点调皮地看着屋中的这对母子。
王念想背对着母亲,一动不动。他的头好像要低到脚尖去。
母亲蓬乱的头微微低垂,两只粗糙的手来回揉搓着大腿。
有几滴眼泪先是落在母亲灰色大襟袄的小盘扣上。然后晶莹地停了片刻,就滚了下去。
母亲努力压抑的哭泣,像被网子罩住后嗡嗡叫着挣扎的苍蝇。
听见母亲遥远得仿佛隔了一大片田野的哭泣,王念想迟缓地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也仅是一眼,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他将弹弓,小石子,书和水瓶飞快地装进小包袱。
投进屋子里的光线,像无数条丝绳,被定在北面的土墙上,墙壁上出现了一小片呼应的窗格。
寂寞中的王念想曾经数过很多次,每次的投影都比实际的窗户少了几个格子。它们发着强硬的光芒,惨白而又任性。
他眉头微微蹙起,烦躁地看了一眼母亲。
再也等不得吃过午饭了,若不是弹弓在家里,他早就直接从学校走了。
他要去找父亲。
灰尘在投进屋子里来的一缕光芒里翻滚腾挪,这些微小的颗粒,自始至终满足于这样的自生自灭。
他挎起小包袱慢慢地转过身子,朝门口噔噔地大步走去。
经过堂屋时,还不小心踢倒了几个小泥人儿。其中一个翘首展望的小泥人儿在他的脚后翻了好几个跟头。
“哇……啊……”母亲突然放声嚎哭了一声。像是一个炸响的惊雷突然中断了。没有一点余音。只有前半截。
王念想显然吓了一跳,惊慌地回过头来。
母亲已经趴在了炕上,粗壮的两条腿像房梁一样伸着。一双因裹足不成功而与众不同的大脚,悬在炕沿旁边。
炕头的纺车被她碰倒了,线锤还在晃晃荡荡。晃得人心里很不踏实。
母亲的自我控制,促使身体更加激烈地起伏着。
从王念想这里看去,母亲凹凸的身体,活像一段破损的土围墙。
他甚至已经清楚地看到,黄色的土块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剥落。
经过这摇摇欲坠的动荡,他只好沮丧地回到屋里。把小包袱狠狠地摔到炕上。撅着大嘴。喘着粗气。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
母亲的声息,开始平静下来。但是,也许是因为尴尬还没有改变一下姿势。
王念想又看了一眼母亲,随后从小包袱里掏出弹弓,飞块地跑了出去。
“哼!你只要像平时那么唠叨上几句,我肯定就走了。”
王念想将随手拾起的一块土块用力向远处射去,然而射出的只是一片灰尘,土块被他弄散了。
“我要走了,我他娘的就要走了!”
他冲着一只慌慌忙忙的麻雀大喊了一声。那只慌慌忙忙的麻雀被吓倒了,它急切的起飞显得更加慌忙。
他使足力气跑起来,跑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
破旧的房子,参差不齐的枝条篱笆,垃圾堆上觅食的鸡群,狂吠的相互追赶的狗,以及烂紫泥臭味的猪窝,还有三三两两的大人和小孩。他把这一切都扔在了后面。
脸涨得通红的王念想,径直跑向了村子的西边,他来到一个荒废了很多年的梨树行。梨园里有幽深的寂静,这寂静总是给他带来一种神秘。他在这幽深中能够获得短暂的踏实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