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工匠造的楼,果然处处精妙,卧房旁边有个小屋子可供洗浴。浴桶大而低,旁边设有机关,手一敲,就能流出热水来。
满目蒸腾热气,泠琅将身体沉入水中,不期然想到了另一个白雾氤氲的晚上。
相似的水波,不相似的水波中修长有力的手臂。
她仿佛看见手臂的主人掀起湿漉漉的长睫,从下而上注视于她,眼神夜雾般深浓,喘息着,催促她回答他的话。
泠琅闭上眼,叹了口气,她发觉自己很想念江琮。
在有意无意地克制多天后,她今天见到了一副关于他的画,竟忍不住一直想起他。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还没如何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竟一直表现得这么叫人回味吗?
他说的那个礼物,会是什么东西?
泠琅隐隐约约有所猜测,但她现在更想知道江琮此时在做什么。他会不会也在某一时刻触动,想到了远隔千里的她呢。
她看到白气朦胧的水面想到了他,但熹园处处都是她的痕迹,相比起来,还是江琮要更辛苦一点。
想到这里,泠琅拨动着水花,露出了一点笑意。
她想得没错,江琮现在的确很辛苦。
行宫的修建已经到关键部分,傅蕊要在地下打造一条隐秘而坚固的暗道,这是她一开始就想做的手脚。
然而,要瞒天过海并不容易,即使行宫掌事权已经落到她手里,但一条地下暗道所需要的人力与材料太多,只要有心注意,便不难觉察。
这个差事便落在江琮头上,他有分舵的成员可以差遣,土木砖石经他的手运出,可称神不知鬼不觉。
常年的不动如山,足以让他暗中进行此事,前一刻还在傅蕊的诗会上谈笑,清雅卓绝,风度无双。下一刻便出现在庭院中,一剑斩落伺听者的项上人头。
鲜血喷溅而出,重物还未倒地,身边侍从一个箭步,将满是鲜血的身躯一把捞住,半点声响都未曾有。
九夏拖着尸体,弯腰告辞隐去了,只留江琮站在原地,慢慢拭去长剑上的鲜血。
这是他杀人之后的惯有动作,即使不急着入鞘,也要甩上一甩,拭上一拭,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有人发现了他这一点,并且评价:“作怪。”
她想到了某种可笑画面:“如果你身陷围困,必须连斩数十人,难道也要杀一个甩一下?这太滑稽了,什么时候让我观摩观摩——”
说这话的时候,二人尚不熟悉,还在暗中较劲猜测的漫长阶段。他当时心中淡淡,懒得回应争辩。他其实就是那样的,一边杀人,一边抖落剑尖的血,这做起来并不难。
再后来,真的有机会让她看到他连斩数十人的场面。
天上有月亮,她站在屋顶上,而他在对面。漫长的厮杀结束,她纵马穿过空旷长街,隔着深沉暗色疾驰而来。
达达的马蹄在他心上响了很久,少女在暗夜中飞扬的发丝也在他心里停了很久。他们在露水最重的时候亲吻,让晨风和鸟雀都听见。
她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我看到了——你刺出去,收回来,然后顺势一弹,反身再刺。”
“居然没我想得那么滑稽,还挺好看?”她喘着气,咬上他耳垂,模模糊糊地道,“你做什么都很好看,真的。”
她毫不吝啬地用这种话撩拨他,而他的心境,也同当初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他原来可从不会庆幸自己什么时候好看。
时间太快又太慢,那个人来了又走,他已经没能见到她很久,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无法停止想到她,在种种猝不及防的间隙,譬如此刻,离席杀人的短暂险要时分,也无法例外。
向来引以为傲的耐心和忍性,在这点上面果然毫无作用。
江琮收剑入鞘,手腕微微一翻,将凶器抛入芳园葳蕤深密的花丛中,接着离开。
折返,穿过幽深精致的回廊,花厅气氛仍旧热烈,满席贵胄,最尊贵的那位端坐在上首,向他投来一瞥。
江琮遥遥鞠躬,再起身时,那人已经将目光移开。他从容微笑,缓步入席,一切安然无恙。
从离席到归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没人瞧出半点异状。
女帝也是一样。
人都有疲老的时候,而年少征战,弑父杀兄,腥风血雨中坐拥万里河山的傅珏,似乎要比别人老得更快一些。
她野心从未收敛,手段也愈发利落,只是到底不如从前敏锐了。
七月雪折磨了她大半生,如今身体上的毒解了大半,心中的毒却迟迟无法消弭,成为挥之不去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