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真宗朝起,宋朝的风俗渐渐崇尚奢靡,官员士大夫自然冲在这股风潮的最前头。本朝官员都知道,这个年月讲富贵,讲品位,讲内涵,再没一个人比得上翰林学士宴殊。这人从内到外,无一处不透着雍容华贵,但却绝没有一丝富人的轻浮气,那气度让见过的人无不自惭形秽。
宋人有言,仕宦三代,才能懂得穿衣吃饭。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官,一代起来的都是暴发户,骨子里就透着那股寒酸劲。
徐平就是暴发户,不过他当得心安理得,吃喝穿戴都按着自己的性子来,讲究方便舒适,不去附庸风雅,更不去捧那帮贵族子弟的臭脚。
宋人还有一句话,富不过三代。徐平没事曾经把这两个三代合起来研究一番,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年代的人显然明白,穷奢极欲是败家的根源,学会了穿衣吃饭离着败家要饭也就没差多远了。明白了这一,徐平更加没心思学着别人讲排场,凡事量力而行不失了脸面就好。
作为一个很有自觉的暴发户,徐平还是没想到有人暴发得这般粗暴。
他现在站在黄天彪的书房里,没错,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县尉住处最豪华的地方就是书房。沿着墙壁四周,全是一人高的大书橱,里面塞满了书。徐平凑上去看过了,这两年他在邕州印出来的书这里一本不漏,从《千字文》、《文选》这些基本读物,到佛家《三藏》,道家《云笈七签》,成卷成套,这里全有。要知道,成套的《三藏》是被有些国当成国宝的,这位黄县尉却就这么塞在他的书橱里,慢慢地吃灰。
旁边的书桌上,文房四宝,只有一个讲究,就是贵,市面上什么最贵他这里摆的就是什么,全都崭新,好似商铺里的样品一般。
房间里摆的花瓶,甚至是桌椅,徐平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那上面缠着的一道道晃眼的金线是如此鲜明,迫不及待告诉看的人,我很贵!
徐平摇头苦笑,这位黄县尉的个性是如此鲜明,毫不掩饰的要告诉每一个人,哥这两年发财了!也就是他的蛮人身份,没人跟他讲较,他也不在乎,徐平来了也大摇大摆引进这最能显摆的书房里,外面还站着四个差役随时使唤,这排场整个邕州也就曹知州和徐平能跟他一较上下。这厮简直忘了,徐平通判官职的第一项职责就是监察属下官吏,换别人就得把他的官袍扒了。
黄天彪虽然一直占着县尉的职务,却并不管事。以前是县令和巡检管理县境的治官,现在则是由知县段方和地方土兵管理,除非是身份特殊的蛮人,黄天彪连对犯人的审讯都不参加。他身边的差役大多都是原来的族人,官府对这些人不发俸禄,徐平也不让他们管事,由着黄天彪瞎折腾。
徐平参观完书房,在椅子上闲坐一会,黄天彪终于领了一个头戴竹笠,左衽赤脚的蛮人少年进来,向徐平行礼:“通判,下官不辱使命,人带来了。”
那少年摘下竹笠,向徐平恭敬行礼:“的黄从富,见过上官。”
“不必多礼。黄县尉,你去准备些酒菜,我与衙内有事要谈。”
黄天彪摸摸头,对徐平道:“通判,那些事让外面的差役去就好了,他们天天吃住在我这里,总要做些事情,不然我太也吃亏。”
徐平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是让你去忙,我有事要与黄衙内单独商谈,你在这里不方便,明不明白?”
“通判直,就是有事情不让我知道吗!这我还能不明白,必定又是什么朝廷大事,怕我知道了事机不密。我让差役上了茶来,你们秘密谈着,我去准备酒菜。对了,酒菜有没有我的份?”
“有,你是主人,怎么能够不作陪。”
“得令——”
黄天彪晃晃悠悠出了房门,安排人去了。
这些日子他跟高大全也听了不少三国故事,学到了些新奇玩意,话做事颠三倒四的。书人的世界从来都是来自一个没人知道的玄幻地方,那个世界的故事好像是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但却好玩得多。
黄从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偷眼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这富贵逼人的气息让他连大气也不敢喘。黄天彪他可是熟得很,一个蛮人群落的头人,没想到现在富贵到了这种地步,这一间书房都快赶上忠州的财富了。
自徐平到了,黄天彪专门负责附近产的东西与周边蛮峒的交易,他也没什么公平交易的自觉,按着蛮人的规矩族人赚的钱又都是他的,随便赏赐就觉得自己很大方了,这两年家业吹气一样发起来。贸易赚的钱岂是黄家在忠州收土产能比的,现在他已经是周边蛮酋里数得着的土豪了,最近日子,除了跟谭虎、高大全、孙七郎这些兄弟胡闹,就是在蛮酋圈里摆阔。
看黄天彪出了门,徐平对黄从富道:“衙内,我们坐下谈。”
黄从富忙道:“的什么身份?上官面前哪里有坐的道理。”
这倒不是黄从富客气,按规矩他一个蛮人土官,是不能坐着跟本州通判话,知县面前也没有他坐的地方。
徐平笑道:“我们私下闲谈,不用顾忌那许多,只管坐下来。”
黄从富这才心翼翼,在客位上虚坐了,拱手道:“的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