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太阳还没升起,各处城楼五更鼓敲罢,打更的皂夫哈欠连天,离着皇城不远的酒楼茶馆甚至一些不上台面的早点铺便都被满满包场,一些鲜衣怒马作威作福的奴才们再没了往日的风光,而是佝偻着身子站在栏外或楼下,抬起眼皮替自家主人朝远远的皇城望去。不一会儿,皇城前满街的马蹄声、喝道声便渐次响起,一排排的官桥和马车从远处往皇城前先后赶了过来,这东边连朝霞都还没透出红影的天空与底下干净整洁的街道霎时间竟然喧闹无比。京都的百姓们都知道,这是例朝开始了,在京官员四品以上,都要在这个时候朝拜天子,聆听圣训!那些马车和官桥,看着不怎么起眼,但里面坐着的,却无一不是身份尊贵的京官大老爷。
杜穆今天来的格外早,也没有穿朝服,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处茶铺里请老东家给泡了碗花茶。一文的价钱,不高但却极为实惠,味道经不起考究,可胜在清新,加上早晨本就有的一股清爽微凉,让一夜未眠的杜穆头脑尤为清晰。他来的早,坐的位置自然也好,微微一抬头就能看到皇城大门。不一会儿替自家主人望风的各处奴才便陆陆续续赶过来,权贵家奴自然有本事去那些更具规格的亭台楼阁,稍次一点的也就只能在茶铺里寻到一席之地。杜穆占的地方,在那些家奴看来自然眼红,有的瞧他貌不惊人,料想也是那些末流官员的家奴小厮,于是便轰斥了一番让他挪个地方。杜穆也不着恼,微微一笑换了一处。这一下一下的换位置,倒将他这第一个来的从四品吏部郎中被挤到了极为狭窄逼仄的角落里。而杜穆却始终连话也不多说一句,只是吩咐掌柜多送一碗花茶来。
好大会儿,渐次而来的官员们便都聚集在了正门前的一片广场之上。天气较为清朗,众位大人的心情倒也欢畅,趁着这点功夫便活动活动腿脚,跟几位相熟的同僚攀谈起来。要是等一会儿进了宫,那可就有御史台的官员们考评举止风仪了,咳嗽一声只怕都要记录在档。
谷平夏老大人来的也早,他腿脚不便,却仍旧让马车只送到皇城一街之外,然后步行过来。他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几位差不多年纪的同僚,彼此寒暄一番作罢。如他这般身份资历,当然不需要再和谁谁攀谈些什么,而能站在他面前言谈如常的,除了内阁那位方老大人和徐老大人,还有哪位?再说圣上体贴老臣,在城门东侧,另辟了一处阁间可供年过花甲的老臣稍作休憩,谷老大人又怎会在城前干站着?
可这位元老重臣却做了一件令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在皇城前站了一会儿,便踱着步子,轻缓走到了一处毫不起眼的茶铺里。那茶铺的老掌柜在这里经营了多年生意,就算记性再不好眼神再不济,可那一品大员的官服朴子哪里会不认得。只抬起眼皮瞅了一下,便整个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这小本生意只凭着离皇城较近才能够在寸土寸金的京师重地挣扎残喘了几十个年头,哪里敢奢望一品大员踏足?可偏偏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老大人来了这里,还笑着对自己说了一声:“掌柜的生意兴隆啊。”一辈子点头哈腰的老掌柜刹那间连站都站不稳了,好险没跌倒在地上,只能将身子弯的如同虾米一般不停的重复道:“好。。。。。。好。。。。。。”比起老掌柜,那些见谁都恨不得横眉冷对的家奴们却没了一点胆量,高叫了声“首辅大人”便纷纷匍匐在地,整个茶铺里除了老掌柜和角落里的年轻客人以及谷平夏之外,竟是再没一个高出桌子的人来。
谷老大人却没有搭理他们,示意老掌柜该做生意便做自己的生意,然后才踱步走到那年轻人身前,缓缓坐下,轻吐一口气,说道:“花茶怎么样?”
杜穆笑了,将那碗多余出来的花茶往老大人身前推了推,道:“衬着这天气,格外好喝。原本喝茶自然要开水冲泡才好,但方才我试了一下,凉茶味道更佳,老师要不要试试。”
谷老大人毫不废话,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竟是像大汉饮酒般干脆利落。喝完茶的谷老大人将茶碗往桌上一墩,嘿然笑道:“你啊,可别想着一碗茶就能收买了老夫。待会上了殿,你该说什么便说什么,老夫可不会多哪怕一句嘴。”
“学生自然有分寸。”杜穆敏锐的捕捉到了谷平夏不称“本官”而称“老夫”的细节,笑容愈发欢畅,戏谑道:“老师府里可摆好了酒菜?学生下了朝,能否去讨杯酒喝?”
谷平夏眯起了眼,点头道:“你若是想去,自然能去。反正我要请的人,也是个年轻人,你们年轻人对年轻人,才好说话,我一个糟老头子,酒量胆量都不行,陪不住喽。”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
可这番言谈,落在了依旧匍匐在地的那些奴才们耳中,却如同天书一般丈二不着头脑。他们可听不懂什么叫“收买”、什么叫“该怎么说怎么说”、什么又叫“讨杯酒喝”。但他们能听懂的,却是谷老大人话里话外透出来的一股随和与亲切!天可怜见,这位老大人官居首辅,在吴国实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恐怖地位,连陛下见他,都要礼让三分,这样的人物,何时对一个毛头小子露出过这样的神态,说过这样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好不好!
由此,一个更为令人心旌摇曳的信息渐渐漫上所有人的心头。
这位貌不惊人也不穿官服手里甚至还端着一碗花茶的家伙,到底是谁?
如果这些家伙愿意把狐假虎威横行无忌的时间用来仔细观察一下官场迁谪,或许他们就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有那么一个科考进士,在四年之内从七品编修升迁到从五品侍讲学士再成为上书房行走又被下放到吏部做了从四品郎中。。。。。。这个人的升迁速度,看似不温不火,但仔细一品,却令人咋舌。满打满算只有四年多官场经历的家伙,如何在纷繁复杂的庙堂之上如鱼得水?这放在整个吴国的官吏中,也足以让人皱起眉头好生郁闷外加细细琢磨依旧摸不着头脑。
而这个人,就是捧着茶碗啜着凉茶跟谷平夏老大人讨酒喝的杜穆。
是被谷老大人称为吴国雏凤的杜穆。
是要做天下第一人的杜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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