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镇的那个家今年没有冷锅冷灶,宋绘香在八中学生放假后就立即关店回家,倒不是为了陪怀湘龙,而是因为女儿再一次衣锦还乡——沾光有脸这种好事儿不能让怀湘龙一个人独占。
丰年寒暑假在家一般只待几天,来去匆匆的就让宋绘香不满,“咱家是有什么魇着你了?安心待个把月都不行?”
对此丰年就笑笑,“我要打工。”宋绘香每月给她四百块生活费,还说大学食堂便宜,丰年吃二百块肯定够。剩下两百就大度地让丰年“零花”,丰年一分没动任钱躺在卡里。有时怀湘龙问她生活费够不够,丰年知道他想听一声“够”,这样为人父母的不安和愧疚就消弭不少。
听丰年说打工,怀湘龙就在年三十的饭桌上对着在北京磨蹭到前两天才回家的孩子念叨“时间的价值”,他说你不要去做家教,这种事儿就是纯粹拿时间换有限的金钱,没有复利。丰年小时候觉得爸爸高大威猛,学识丰富,大了后发现他作茧自缚坐象牙镇里观天太久,很多事儿都落在纸上谈兵而已。她被同学介绍,做个一对一家教一小时收两百块,教一个班也是这么多。
吃饭到一半,宋绘香又问,“你在家待几天?”
丰年说初四就走,去宁波帮老板打理店铺。宋绘香不屑地笑,几家店大年初一就开张?你去打工的地方不是卖衣服的吗?丰年回家前,小英给她准备了几套衣裳给父母寄到了柏州,而丰年从小过年几乎没穿过父母买的新衣服。
“就是趁着春节放假这几天,要梳理去年的数据。”丰年其实放不下小英,不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宁波过年。
怀湘龙将筷子重重放下,“你是不是对咱们家有什么意见?”是,我是问你借过钱急用,可你不是也没借给我吗?还有你妈,她四十好几,总要考虑个人社保的事儿。你就是恨着她代领了奖金是不是?
丰年咬口排骨肉,边嚼边看着父母,宋绘香还真一幅委屈样,怀湘龙则气呼呼的。这家三天两头地为钱吵架,现在丰年有了点积蓄,他们就把自己扯进去。
“爸,年三十,你真的还要在饭桌上钱钱钱个没完?”丰年问。
“那你说说究竟对爸妈有什么意见?一年到头电话没几个,还得我们打过去找你。是,你是风光了飞出山窝窝了,这还没工作呢就要踹开父母了?”宋绘香因为女儿对自己态度越发冷淡就生了气,和怀湘龙站在一条战壕里。
丰年面无表情地吃着菜,宋绘香一把夺过她的筷子,“说清楚!”
真要说清,他们又会切换角度为自己辩解,无非为了自己辛苦包馄饨,为了自己一个人守家里夫妻不得团聚,再数落孩子不孝重财,为了十万块就忘了养育恩情。
丰年擦嘴,“妈,爸,我说不清。”她对父母不能说不在乎,可比起小时候,感情的确淡了不少。不能把孩子当圣人吧?夫妻俩算盘各自拨得啪啪响时还要怪孩子计较。
你们想要什么?丰年问,要不要我放假立即赶回家,当着乡亲父老的面儿给你们跪下磕头,说一声“女儿不孝”?放下包就捋起袖子和面粉包馄饨,一天卖完几百碗后在那儿再洗两小时的碗?或者顶着北大的学生证在象牙镇里走动,让亲戚朋友把孩子都送家里来让我辅导?
想不想要我把推迟一年读大学换来的十万奖金捧给你们,我自己回学校买件冬衣都要算三次账?
“我没给你生活费?”宋绘香气得发抖。
怀丰年说给了,我没动,我随时可以还给您。可是和父母说话不能提“还”这个字儿,能还清的还叫父母?他们要的就是孩子一辈子都亏欠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死活不给你们那笔钱吗?因为我不想再过为了点生活费卑微看眼色的日子,我想要干干脆脆地取我所需。”丰年吃不下饭回了房间。
外面沉静了会儿,渐渐争吵起来,宋绘香和怀湘龙又开始了年夜大战。
她晚上十点时问小英年夜饭吃什么?小英说可丰富了,炖了香辣牛肉,还做了剁椒鱼头,再炒了个蔬菜,又开了瓶酒。这是她第二次自己过年,也有一个家的感觉。
丰年问好吃吗?
小英从她语气听出了沉闷,“家里怎么样?”
“我现在可以去投奔你吗?”丰年说在家吃不下饭,一上桌她就觉得少了盘菜,吃到中间才想起来是少了算盘。“小英姐,我觉得,恳请他们真心爱我一点儿有些丢人。”
“他们可能会说因为你不爱父母,他们才和你有距离。”小英感觉到丰年哭了,她放下筷子,“如果你实在难过,明天来我这儿吧。”
丰年可等不到天亮,趁着晚上还有出租车就花了几大百回柏州,在火车站看了一夜书后登上了清晨七点的火车。幸好她逆春运人流而行,一节车厢空荡荡的就十来个人。怀湘龙和宋绘香轮番打她电话,丰年留了封信还不够,只好回信息,可写了好几条都觉得很难发出去,最后就删成一句话:爸,我和你们没有话可说。你们放过我,请让我过个安心年。
小英早等在站外,老远看到了卷毛后她笑着招手,丰年本来也在笑,很快嘴角开始抽搭。小英说没事儿,姐给你做好饭了,补上你昨晚没吃够的。
看着面前的六菜一汤,饿了半天的丰年不顾吃相塞得愉快,小英握着啤酒杯看着她,“我家以前过年都吃这样的菜,我和我外婆学的。”外公外婆去世后,她的年夜饭是追随印小嫦每年流连在不同男人家吃的。
小英说姐有个喜事儿要告诉你,我打消去杭州四季青买铺面的主意了,把剩下的二十多万给还了回去。她年二十九去的柏州,直接将协定摆在了浩哥和他老婆邢芳面前,“小怀,我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时候不是在陇西和人合伙开店那天,而是还清债务。”
浩哥都不敢正眼看我,他给我挖的坑,还说大话。结果他自己呢,到处开店开厂拿代理,资金链断了后只剩下柏州还有两家店。小英喝下酒,“他老婆邢芳收了钱嘴里还不干净,说我这又是伴上谁了?我还了她一脸水。”
印秀也没回三纺厂的家,而是给印小嫦打了电话,“不会再有人去拍门催收房子,你放心,我不会
拉你下水。”等印小嫦要问什么时,印秀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