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催促他说:“你既已看到此节,想必也有补救之法,快说给朕听。朕就仰仗你吕大伴为朕解决这天大的难题呢。”
“主子太高看奴婢了。”吕芳说:“主子方才说了,只士子自家田地那点赋税,有也好无也罢都无甚打紧,最可气是一干贪利小民偷逃皇粮国税,甘愿将田地寄名其下甚或卖身为奴,使士子得了些许便宜,国家却蒙受偌大损失。既如此,依奴婢陋见,不若仍按太祖旧制,许天下有功名的士子保有免税田地五十亩,无田或田土不足五十亩者由官田贴补,出五十亩者按宗室显贵受赐子粒田例半数起课征税。持强不纳者,着有司查实,有官身的贬谪罢黜,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无官身的削去功名。私买田地奴婢,应报当地官府衙门,入籍纳粮当差。违者,十亩以内,杖二十,其田入官,奴婢也入官卖;每十亩加一等,累计百杖者,削去功名,流三千里,遇赦不还。若有司念着官场情面,纵容不举者,罢官削籍。不按时催收田赋,纵容迟误者,五十石以上,记大过一次,停俸一年,三考不得迁升;百石以上者,降两级;二百石以上者,一律罢黜,不得开恩;三百石以上者,充军戍边。如此严刑峻法,当可以儆效尤……”
吕芳这一连串的话说下来,简直可以直接缮录在明黄锦缎上作为官绅一体纳粮问刑条例的圣旨,听得朱厚熜心花怒放,连声说:“如此甚好,有偷逃国税者,有纵容包庇者,着各省巡抚、按察使重重办他几个,看谁还敢贪那点蝇头小利!”他洋洋得意地说:“从来都只有种田人活不下去了造反,哪见着有读书人造反的?要不怎会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之说!”
吕芳叹了口气说:“天子垂治天下,当恩威并举。奴婢这也只是‘威’,主子还需恩抚才是。”
“确该如此,不知道你有何建议。”
“奴婢这等人是没了根也没了家的人,主子便是奴婢的天,宫里便是奴婢的家,为了主子,为了这个家,主子便是剐了奴婢,奴婢也要尽心周全主子圣名,”吕芳没头没脑地表了一句忠心之后,说:“此事还需从主子入继大统之初说起……”
朱厚熜一愣,说:“你要说的可是‘大礼仪之争’?好奴婢,这十多年,也只你敢在朕的面前提及此事。”
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就要给其父母上皇帝尊号,以内阁辅杨廷和为的文官集团不同意,后来嘉靖皇帝以摔皇冠辞职相要挟,杨廷和等人迫不得已,只好追尊兴献王为“兴献帝”,王妃为“兴献后”。嘉靖三年,杨廷和因屡次为此与皇帝生争执,审时度势,恳请致仕还乡,嘉靖皇帝更肆无忌惮,四月就下令追尊父母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献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七月,又进一步提出将“本生母章圣皇太后”尊号前“本生”二字去掉。面对步步紧逼的皇上,以封建礼仪大统为重的文官集团群起递交奏疏进行抗辩,嘉靖皇帝不予理会,朝臣们忧心忡忡,早朝散班也不肯离去。杨廷和的儿子、翰林院从五品编修杨慎便激愤地喊了一声:“国家养士百五十年,杖节死义,正在今日。”带着数百名官员一齐跪俯于左顺门,要求皇帝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嘉靖皇帝一怒之下派锦衣卫将一百多名官员下狱,四品以上官员夺去俸禄,五品以下官吏一百八十人全部处以廷杖之刑,其中有十六人被活活打死,为的杨慎被充军配到云南永昌卫(今属大理)。这便是轰动一时的“左顺门事件”,是大礼仪之争的**。此后,文官集团被迫逐渐屈服于皇权,变成了皇帝膝下唯唯称诺的顺臣,史称“衣冠丧气”。
吕芳顾及着给主子留面子,说了很多“酸腐书生,不识大体”之类的话,但最后还是说:“杨慎既是一代名臣之子,又是正德六年的状元郎,才名远播宇内,在士林清流中颇有威望,如今戊边蛮夷之地已一十八年……”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此乃朕年少孟浪犯下的错,沉冤不雪明珠蒙尘,更是朕之大过。当然要赦免其罪,命其还朝任职。当日左顺门外跪哭请愿的官员全部赦免,官复原职。”
吕芳听到他叹气,以为他还是对杨慎等人心怀不满,赶紧表白说:“兹事体大,若非情势所迫,奴婢也不敢向主子提及此事。奴婢这等人不敢更不配如那帮两榜进士科甲正途的外臣一般,说什么‘以正道事君’,奴婢只晓得自己是主子的一条狗,得替主子看好这个家……”
朱厚熜当即说:“放屁!谁说你是狗了!谁敢拿你比做狗,朕扒了他的皮!就凭你刚才为朕悉心谋划,比外廷那帮阁老尚书不晓得要强多少倍,可是祖宗家法在,朕不能更舍不得放你在朝廷任职,还得请你给朕当着宫里的家,真是委屈你了……”他一把拉住吕芳的手,感慨地说:“大伴,朕记得你要长朕几岁,若非位分所限,朕真想叫你一声‘大哥’……”
吕芳感动地说:“主子这样说,真真折了奴婢的寿……”然后他解释说自己建议将那些因“大礼仪之争”被赶出朝堂贬谪充军的官员赦免还朝,借他们的名气收买士林清流之心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是考虑到当年因“大礼仪之争”,朝臣分为了“尊礼派”和“议礼派”两大派,彼此明争暗斗,水火不容。自嘉靖七年议礼派头目张熜修成《明伦大典》后,嘉靖皇帝下诏宣布在大礼仪中那些反对他的尊礼派大臣为罪臣,逮捕贬谪了134人,朝政就把持在“议礼派”的手中,如今的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之中,也只有礼部尚书高仪因为是杨廷和的门生,勉强可以算是“尊礼派”的“残渣余孽”。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触犯全天下官员士子的即得利益,如果议礼派官员全部反对,朝局顿时就乱了,甚或会干出逼宫退位迎立外藩的大逆不道之事。为此,必须在朝堂之上树立起他们的对立面。而尊礼派与议礼派之争为的是士子最为看重的礼法,“礼”字当头,两派之间矛盾就绝对不可调和。再者,尊礼派受到多年的打压,应该不会为了最不屑谈及的“利”字便与议礼派联手,这样才能保证不会出现朝臣团结一致反对皇上的局面……
听着吕芳一层层剥茧抽丝的透彻剖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十个字突然从朱厚熜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同时,他的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唉,这个吕芳真是能干的让人有点害怕啊!不过,他身为嘉靖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在历史上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可见还真是个不专权不贪钱,只知道一心护主的奴才,希望他能永远都对自己保持这样的忠诚……
但是吕芳说的对,人主驭臣之术本就应该如此,不能只凭自己好恶,任由一人一派得势,对两派都要有打有拉,却能基本保持天平的平衡,这样才能左右逢源,那两派也都会尽心逢迎人主。嘉靖那个混蛋开始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将朝政大权全部交给严嵩,使得严氏父子权倾朝野,威风八面,立朋党,除异己,干了不少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事情;晚年嘉靖终于开窍了,依然用严嵩为内阁辅总掌朝政,却重用严嵩的对头徐阶为次辅以牵制严嵩,达到了“威柄在御,暗操独治”的目的。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不是吕芳给他出的……
既然吕芳都剖心剖肝,朱厚熜也就不再装假:“你方才也说了朝政目前把持在议礼派手中,朝廷大小事务还得他们去处置,嘉靖新政还得他们去推行,单单赦免尊礼派官员恐引起他们的不满,更加扰乱了朝局。这样吧,就以如今嘉靖新政初开,正是朝廷用人之际的名义,自正德初年至嘉靖二十一年,凡因谏言获罪的官员一律赦免其罪,存者召用,没者抚恤其家,以示新政之仁。”
“主子圣明!”
朱厚熜叹口气说:“朕开创新政,诸事艰难,幸好还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大伴辅佐朕!新政把天下宗室豪强官绅士子俱都得罪了,日后推行军事改革,少不得也要引起那帮武人的不满,朕如今能倚重的,也只有你吕大伴了。这几年,你和你手下东厂、镇抚司的人一定要给朕盯紧一点,朝局一定不能乱!”接着,他狠说:“恩威并施,朕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若他们还是不满,朕也就容不得他们!我大明开国至今已历一十一帝,朕此前又多有失政,如今朝局政事已成土崩鱼烂之势,朕欲做一中平守成之君也难,只有厉行嘉靖新政或有可为之处;若是不成,危及祖宗基业与百姓福祉,上对不起我朱家列祖列宗,下对不起我大明天下苍生。朕已下定决心,不成功便成仁,纵是浊浪滔天,朕也百死不悔!”
吕芳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奴婢誓以此残身为主子挡风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