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铁厂大伙房前的空地往常是工人们吃饭时扎堆聊天的好地方,即便连那那少油没盐的菜都少得可怜,大家伙儿围在一起,说说乡里的趣闻,少不得也谈谈女人,三大碗糙米饭不一会儿就下肚了。今日这里却临时搭起了一张台子,铁厂的管事老爷王文勇还命人将那沉重的大案哼哧哼哧地搬了过来,此刻他正坐在上面和一个军爷说着话。大案的前面还搭着三尺来宽、三丈来长的白幔,上面写着大红的一行字,寻常工人都不认识,那些上了夜校的年轻后生告诉他们,上面那八个字是“驱除鞑虏,保家卫国”。众人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只听那些如今识了几个字就抖起来的后生说鞑子又犯边了,朝廷可能要募兵。
募兵?众人越不明白了,咱家又不是军户,当兵吃粮这等好事也论不到咱家呀!
见矿工都已聚集齐,管事老爷王文勇冲着台子上站着的那两衙役一摆手:“升堂!”
那两排衙役立即将手中的水火大棍在木台上捣的山响:“威——武——”
身旁那位千户想必也是知道这铁厂是干什么的,如今见管事的王大人摆出了县令老爷坐堂审案的架势,心里觉得甚是好笑,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强憋着,表情严肃地坐在他的旁边。
那位千户可不知道王文勇不但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兵部六品主事,还真的曾放过一任知县,此刻官服官帽一应齐整,再往大案后面这么一坐,竟然凛然生出一份官威,底下的数万名矿工都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参见大老爷!”
“今日免了你们出工,乃是朝廷有告示要宣给你们,一个个都要给本官听好了。”王文勇站了起来,从大案上拿起一份邸报念了起来。
号召全**民团结抗战的告示由翰林院集体草拟,又经过几位翰林出身的阁老斧正,自然是醇厚典雅,字字珠玑,王文勇尽管早已读过多次,如今再读还是那样的心潮澎湃,几不能自已,念得也就越地声情并茂起来。
待他念完之后,却见底下跪着的那帮矿工还如方才那样懵懵懂懂,似乎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王文勇到底是放过一任知县的人,早已猜到是这种结局,也不动怒,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厉声说:“都听明白了吧!蒙古鞑虏敢冒犯我大明天朝国威,悍然兴兵犯边,如今已袭破大同,正杀奔京师而来!”
“轰”地一声,所有的矿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王文勇再次一拍惊堂木:“肃静,肃静!朝廷要招募精壮充备军伍,各位当踊跃投军,报效家国!”
原本议论纷纷的矿工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吃粮当兵虽然是好事,但若是要泼出性命去上阵厮杀却不是闹着玩的,做工开矿虽说辛苦些个,毕竟没有性命之虞啊!
王文勇见无人响应他的号召,觉得在那募兵的千户面前失了自己的官威,便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刁民,朝廷每日供你们吃喝,干这点活路还按月给银一两,连本老爷座下的官差都没有你们拿得多,如今朝廷正要你们出力,却不思报效皇上浩荡天恩,一味贪生怕死。快快上来报名,若是迟误,一个个都拿了!”
那个千户见他这么说,赶紧冲他拱手抱拳:“王老爷,末将来时,高大人和俞将军、戚将军特地吩咐过,定要自愿投军,不可强拉强征。不若让末将先说两句吧!”
王文勇乃是兵部职官出身,寻常的从六品千户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想着他毕竟是奉了上命,便说:“吴千户请。”
那个吴千户走到台子中央,冲底下的矿工一拱手说:“各位乡亲,末将是京师营团军千户吴畏,奉命前来招募义勇壮士从军,方才王大人已将情势与各位乡亲说了,末将也无须多言,就请各位好生想想,若是被鞑子袭破了京师,各位可还有今日这等好差使,各位家中的妻儿老小可能安身立命么?末将家居山西,见多了鞑靼犯边之时百姓跑反的苦楚,就算能逃得性命,房子和庄稼都被烧了,牲口粮食都被抢了,来年无以为生,有儿女的卖儿卖女,有老婆的卖老婆,若是什么都没有,便只有卖身为奴,一家人妻离子散,死活不知,要么只能活活饿死……”
他还没有说完,只见有人一个箭步窜上了木台,大喊一声:“我愿从军!”
吴畏冲他那结实的胸膛上擂了一拳:“是条汉子!去那边登名,从现在起,你便是我大明京师营团军的一员了。”
那个大汉并不走,转头对台下的人说:“弟兄们都知道,我本就是山西人,大前年鞑子犯边,我带着一家老小跟着乡亲们跑反,爹娘和我那才断奶的儿子就饿死在路上……”
过去许久的伤心事再一次被从记忆深处翻检了出来,泪水立刻汹涌地流淌在他那张写满沧桑遍布沟壑的脸上:“半年后鞑子退了兵,靠一路乞讨回乡,真的跟这个军爷说的一样,什么都没了。也不怕弟兄们笑话,我便是一狠心把我那婆娘卖了,才换得几石米度了饥荒。刚刚消停了一年,鞑子又来剽掠,我带着五岁的闺女流落到了京师,打短工卖苦力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闺女,只能把闺女卖给人家当童养媳……”
听着他这样凄楚的往事,台子底下众人都是唏嘘不已。那个大汉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天可怜见,我这样能跑反逃难的还算是幸运,好歹还能死在自家土地上,若是被鞑子掠去,真不晓得还有多惨,更不晓得埋骨何处,魂都入不得祖坟……弟兄们,鞑子祸害的我们活不下去,左右是个死,不如跟他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