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爷子一时有些语噎,眼里似是有那么一闪而过的迟疑,但也只是转瞬便消失,也不去看那一对夫妻的反应,就自顾自的接着说道,“老二那样的性子,就算这回有个善了,但早晚也是个惹祸的根源。
分了家也好,让他独自出去经历经历,担负起一个家的责任,兴许也能掰掰他那莽撞的冲性子——”
又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我这辈子没啥能耐,统共就只生了你们兄弟两个。凡是总有个万一,你弟弟这回惹出这样的祸事来,咱也不晓得究竟最后会有个啥结果,要真有个啥牵累的,为着咱老杨家的根苗着想,也得把这家给分了——”
话里似是带着那股子‘意味深长’的味道,乍一听去,像是全为着这个家,为了杨长生考虑,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王氏在心头冷笑一声,这便是她十数年来认识的公爹,好像打从她进门起,都没见他啥时候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语。
平日里闷不吭声,仿佛万事皆不与他相干,但骨子里刻到深处的自私本性,一到关键时刻,却是拿得起放得下,连亲生的儿子都可以舍得放弃,呵,说到底,还不都是舍不下,为他自个儿那珍贵的性命担一丝丝风险吗?
王氏抬起头,眼神复杂的看了眼,面色从容淡定的,正在烟海里飘然的杨老爷子,像是头一回认识到,这个公爹素日沉默寡言的掩饰下,还埋着如此精湛的好口才?
这一个接一个的‘正当’借口,有条不紊的,从他口里缓缓说出来,不过就是为了隐藏自个儿内心的自私罢了。
禁不住想为其鼓掌了,王氏终是什么话也没说,沉默了下来,等待着杨老爷子下面的招数。
杨长生面色很是痛苦,埋着头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说实话,如此重大又带有绝对的突然性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也确实是很难抉择。
杨长生似乎天生就是个没有主见,拿不了主意的人,从前都是被两个老的拿捏了,说东就是东,指西就是西的,后来又都是听自个儿媳妇的,家里头大事小事的,几乎就都没有下过什么决定。
此刻的他,内心很纠结,似乎觉着杨老爷子的话,乍一听来,句句都是说的在理,可再稍往深了一想,却又有些不大对味儿。
杨长生耳根子软,又没有主见,甚至性子里还带了些懦弱的老实,但他也并不愚笨,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愿承认,自个儿认同了一辈子的老爹,是个有着自私本性又狠心的人。
夫妻两个各自揣着心思维持着沉默……
“好了,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下吧——,明儿个把你二叔和族长请了来,趁早把家分了吧。”杨老爷子最终一锤定音,把事儿都安排了妥当。
杨长生又一次诧异的抬了头,脱口而出了自个儿的不可置信,“这么快?——”
“既然都已经商定好了的事情,也没啥好拖的了——,爹不喜欢做事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的。”杨老爷子语气还是那么缓悠悠的,慢腾腾吐出这些话来。
王氏听着这话,不自觉眼神一紧,什么叫‘已经商定好了的’?
明显不都是老爷子方才一人在自说自唱,又自个儿下了定论吗?他们夫妻俩几乎是连一句意见性的话,都没有给过,又哪来的所谓商定呢?
王氏深觉得可笑,老爷子这般的说辞,是又在给自个儿的狠心找同盟吗?从前还只觉得,他不过看着整天阴沉沉的,没想到这心里的算计,竟是藏的这么深。
倘若要是让外人听了这话,又该怎么想他们夫妻?是要说他们贪生怕死,连亲兄弟的死活都不管了吗?
那他们日后又该怎么在村里立足,如何面对还在牢里不知未来生死的杨长林呢?
王氏可算是看明白了,这老爷子是要存心,陷他们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啊!
又抬头看了眼,仿佛定在了炕上,到现在一直都没吭过一声的郑氏,王氏基本可以断定,这老两口事先是已经商议过了的,或者换句话说,杨老爷子已经提前给郑氏撂过话了。
这么多年来,王氏也算是看出来了,自个儿这个婆婆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遇上个软的,就张牙舞爪的像个老虎,但碰上个更强硬的,却是立马变成个病猫子。
瞅瞅她在杨老爷子面前,那一副大气都不敢吭的样子,谁又能想象到,她从前竟是能对着亲生的孙女下那样毒手的呢?
刹那间,王氏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复杂,这十多年来,她不敢说自个儿拿这两个老的,当自个儿亲生的爹娘孝顺,却也是全然尽了本分的,咋就换来了这样的结果呢?
一家子人,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些年,王氏现在看着这老两口,依旧生出了一种‘人心难测’的感叹。
罢了,她也是累了,这一屋子老老小小的,就没有个齐心的时候,捆在一起,兴许也是个徒然,若是真趁着这个劲分了家也好,以后他们夫妻守着几个孩子,一家人总是比现在过得自在。
不过,就老二的事儿,她也不会就此撂手不管,尽着全力,再听天命吧,若老二这回得幸安然出来了,杨老爷子说的那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也是时候掰掰他那莽撞直冲的急性子了。
至少,分出去单过了,他也再不能惹祸之后,全依赖着家里头去善后替他擦屁股了,想必吃上几次亏,总能变得稳重一些吧。
当然,王氏这么想,也不全然是没有自私的成分,但这么些年来,她真的是操心劳力的够了,眼瞅着老二那人,都成了家当了爹,还是一点长进没有,再那么下去,许才是真的害了他呢!
又想到两个老的,以后的赡养问题,杨老爷子倒是还没有给个话头,按着庄户人家的惯例,兄弟分家之后,老人都是要跟着长子走的。
但,王氏此刻真有些打心眼里抵触,也不是为着省那几口吃的,是真的心里头已经存了膈应,倘若真是跟了他们过日子,以后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王氏真不知道该以啥子心情来面对这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