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自己主动向海瑞要了一块荷叶米粑要呈给主子,但吕芳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大妥当:那个李时珍说的不错,眼下令主子烦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以致焦灼之症日益加剧,若是再把这个难题摆在主子面前,惹得主子动怒,更不利于圣体安康。但如今主子已起了疑心,追问到了头上,他也不敢再隐瞒什么,只得叩了个头,说:“回主子,奴婢这么做不光是因主子看重此人,便想周全他;还因那海瑞有一物托奴婢转呈主子。”
朱厚?听说海瑞有东西要呈给自己,第一个反应便是那份震惊天下的《求万世治安疏》,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见吕芳从怀中掏出的是一块荷叶包着的粑粑,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接了过来。
尽管天气已近寒冬,但因吕芳一直将之藏在怀中,那块荷叶米粑不但触手软糯,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荷叶清香。若不是吕芳吓得容颜变色,赶紧跪地劝阻,朱厚?当即就要打开来尝上一尝。不过,当他听完了海瑞请吕芳吃饭的经过,手中那块粑粑就变得异常沉重了。
朱厚?皱着眉头问道:“这块粑粑大概只有二两重吧?怎么卖得这么贵?朕问你,如今行市之上米价是多少?”
“回主子,奴婢方才着人去往京城各大米行打问粮价,米行均已关门歇业。后来查问了多位百姓,得知米价大致已到了二十到二十二两银子一石。”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更不用说是九五之尊的皇上,朱厚?便问道:“往常米价是多少?”
“回主子,丰年一石不到一两,平年一两到一两半,如遇灾荒之年,可卖到五两银子以上。”
“也就是说,如今的米价比灾荒之年还贵了四倍有余!”朱厚?怒道:“大战一起,朕就吩咐你们管住粮市。你们倒好,竟任由一石米卖到了二十二两银子!”
吕芳赶紧又跪了下来:“主子,当日接圣谕,分管户部的翟阁老便行文有司命其拟订方略平抑粮价,顺天府衙也贴出公告,严令各大米行不得囤积居奇,随意哄抬粮价。前段时日,京城米价未曾过八两银子一石。其后不久,各大米行纷纷挂出存粮告罄的牌子关门歇业,米价就此飞腾。”
“不是都已关门歇业了吗?怎么还有米价暴涨一说?”
吕芳小心翼翼地说:“市面上的交易虽停,私下里却还有得卖。顺天府衙曾抓了几个私粮贩子,治了他们的罪,但关乎百姓生计,官府也不好管得太死,黑市交易便禁而不止。”
朱厚?冷笑着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有几户百姓能吃得起22两银子一石的米?一句禁而不止就完了?还有,各大米行都关门歇业了,就靠黑市交易就能解决京城数以百万计的百姓生计问题?”
吕芳低着头说:“主子睿智,大部分百姓确实吃不起那么贵的粮食,中平人家都需杂以粗粮才能勉强度日,穷门小户及各地涌入京师的难民就只能靠顺天府衙开粥棚,每日早晚两次施粥赈济来活命。奴婢方才前去问过顺天府,需要官府赈济的难民大约有八十万人,按每人每日四两赈,大约每日需粮一千三百石,顺天府各处官仓及民间义仓存粮共计约有十二万七千三百石,可赈三月有余。自虏贼围困京城之后,顺天府已6续赈1月又半,尚可赈2月。”
每人每日4两米?朱厚?心里猛地一颤:明制1市斤为16两,4两相当于125克,也只比二战中那场惨绝人寰的围城之战列宁格勒保卫战妇女儿童人均80克的标准高了一点点,那场大战可是饿死了几十万人啊!他怒道:“你就没有责问顺天巡抚王世恩,他每日4两米够吃不够!”
“回主子,奴婢也曾这样请教过王世恩王大人,他向奴婢坦言,这点粮米当然不够百姓果腹,看着嗷嗷待脯的难民挨饿,他们这些牧民之官也着实心痛,但他们也是毫无办法。顺天府因是京畿重地,屡蒙历代先帝恩赏,田赋较其他省份低了许多,加之上好良田多为宗室勋贵受赐子粒田,也收不到多少赋税,官府存粮本就不多,大部分存粮又于战前被户部紧急征调为军用,所余无几,那些用于赈的粮食还是他大力动员百姓献纳谷草,并封存各处官仓义仓之后搜集到的。”吕芳略微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过,王大人也知圣主明君仁厚爱民,也想了些个法子,一是动员京城大户捐出余粮,或由商贾富户捐献银两购买粮食,交由民间自设立的施粥厂赈;二来动员百姓自己想些办法……”
朱厚?冷笑道:“自己想办法?是动员百姓剥树皮挖草根呢?还是张网捕鸟、掘洞掏鼠?”
“回主子,顺天府确实已无余力。即便每日按四两赈,存粮也勉强只能支撑到明年正月,到了二三月份青黄不接之时,还需朝廷另外拨出粮食救济。”
朱厚?想想吕芳说的也对,北方贫瘠,粮食生产能力十分有限,历来京师及九边所需粮食都要江南供应,而江南叛乱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平定,眼下才十一月,至来年夏粮收获尚有半年之久,若不细水长流,只怕来年春荒之时朝廷再也拿不出赈济百姓的粮食。
但是,让他气愤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人报告他这个皇上,若不是海瑞进献了这块荷叶米粑,他真没有想到粮食危机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当即恼怒地说:“堂堂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的百姓,都要靠树皮草根来勉强活命了,朝廷都在干什么?还有翟銮,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内阁学士,如今又以次辅之职暂代辅,正分管着户部,他就拿不出什么法子来?”
主子迁怒于内阁辅臣,吕芳自然不敢火上浇油,忙安慰他说:“奴婢查了近日通政使司收到的官员奏本,未见有人就此上奏朝廷,或许翟阁老并未知晓此事……”
可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惹得朱厚?更是恼怒,厉声打断了吕芳的话:“没有人上疏,他自己就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朝廷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还有数千名大大小小的京官,竟没有一个人留心百姓死活?尤其是那些自诩刚直方正的清流,只知道揪着朝廷与鞑靼议和之事不放,却对民间疾苦之声充耳不闻,还不如海瑞这个未曾出仕的国子监生员心怀社稷,体恤百姓!”
吕芳怎能不知道其中缘由:那些官员都提前领到了半年的俸禄,那些禄米足够一家大小日常用度,粮价就算是涨上了天,也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自然不会有人去关心。再者,说句诛心的话,即便他们知道粮价已经疯长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只怕在他们的眼中也算不了什么,更不会想到要向朝廷奏报此事――区区百姓吃饭问题,又怎能与关乎朝廷颜面的临城受贡之大事相提并论?
但这种话怎能再向已经怒不可遏的主子坦言?吕芳只能俯身在地,不停地叩头说:“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还有你!厂卫每日呈报的仿单上都有京城米面菜蔬等百姓日用之物价格,你就未曾看上一看?只把眼睛盯着那些官员,只要不再出薛林义、陈以勤那样的谋逆之人,就算把京城的百姓全都饿死了,也跟你们厂卫没有关系,是不是?啊!是不是?”
吕芳把头在地上碰得山响:“奴婢愚钝,不能体念主子一片爱民之心,请主子责罚。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主子的圣体之恙刚刚稍有舒缓,且不可再动了怒气。”
盛放在条盘之中的冰块渐渐融化,带走了东暖阁里本就不多的热量,朱厚?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也从盛怒之中清醒过来: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把各方面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吕芳功不可没;而且,他只是一个太监,能不避干政嫌疑,亲自找顺天府查问详情,也真是不容易,不该迁怒于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一心维护自己皇权统治的大伴……
想到这里,朱厚?便稍稍缓和了语气,说:“行了!把头磕破了也磕不出粮食来,起来吧!”
“谢主子。”吕芳爬了起来,说:“主子不必为此担忧,我大明富有四海,京城也并非没有粮食,只是不在朝廷和百姓手中而已。”
朱厚?说:“你的意思是说,米行并非没有粮食,而是都在囤积居奇,想牟取暴利?”
“主子圣明。”吕芳说:“据厂卫报告,仇鸾谋反一起,各大米行就通过各种渠道运粮进京,为数不下五十万石,足够京城百万军民半年之用。这几个月里,6续卖出的不足十万石,所余少说也有三十万石。”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这是厂卫密访侦知的京城各大粮商的名册,他们存粮都在万石以上。”
朱厚?接过了那份名单,只见不大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东厂和锦衣卫再次向皇上展示了他们强大的情报搜集能力,在那些粮商名字的后面,还有他们存粮数目,甚至还有个别粮商的存粮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