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石已经告辞而去,严嵩还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沉默不语。那份《率意帖》静静地躺在他身旁的桌子上,他却看也懒得再看一眼。
送贺兰石的严世蕃回来了,见父亲如此,便凑趣笑道:“儿子知道爹对这《率意帖》心仪已久,今日得之,也算了却爹多年来的一大愿心了。”
严世蕃所言非虚。张旭为盛唐大书法家,运笔大开大阖,体态奇峭狂放,开王羲之之后又一新境界,有“草圣”之称。严嵩作为嘉靖一朝书法名家,当年也甚喜行草,于此浸淫日久,这些年于书法一道更有大乘之后,才反璞归真,专工隶楷,但对“草圣”张旭仍是推崇备至,对张旭的书法名作《率意帖》自然更是必欲得之而后快。贺兰石真可谓是煞费苦心地投其所好了。
严嵩看了儿子一眼,却不说话。
严世蕃装作不解地问:“爹以前每得书法珍品,无不欣喜若狂,今日为何却为何不甚欢喜?莫非这《率意帖》竟入不得爹的法眼吗?”
严嵩摇摇头,缓缓地说:“张伯高(张旭的字)书法一向以险峻沉雄、跌宕逸著称于世,《率意帖》又是其鼎盛之年倾心之作,如瀑飞泉涌,汪洋恣肆,又似名将临敌,岳持渊停,极尽似奇反正、浑然天成之妙,千年以降,舍王右军(王羲之的字)《兰亭阁序》,谁与争锋?为父若不为之心折,只怕要被人嗤笑为不知书家之妙了!”
他抚摩了一下静静地躺在蓝布包袱皮上的《率意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在平日,为父得此神品,必焚香沐浴,击节称赏一番。可今日……唉!”
“这有何难!”严世蕃兴冲冲地说:“今日请爹回来之时,儿子已命人备下热水,这就着人伺候爹沐浴更衣,再将它高悬于明烛之堂,置酒陪爹做长夜之饮。儿子记得唐人笔记中所载,张伯高生性嗜酒,往往大醉后呼叫狂走,然后挥笔写狂草,或许这《率意帖》便是他酒后所做。爹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这无上妙品,岂不正合了古人之意?”
严嵩的面色缓和下来:“难得你一片孝心,若真能如此,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他又叹了口气:“欣赏名家惊世绝艳之作,须得沉心静气,神游物外,方能体会其中之妙,依为父如今之心态,万难做到心无旁骛,只怕亵渎了此等神品……”
严世蕃不好继续装糊涂,说:“爹是否觉得贺兰老板所说之事颇为棘手?”
严嵩说:“誉则功在社稷,毁则名教罪人,何只‘棘手’二字可以论之!我问你,你收了那个贺兰石多少银子?”
严世蕃腆着脸说:“不敢瞒爹,贺兰老板曾送了儿子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见父亲的脸立刻又沉了下来,又赶紧解释说:“儿子也并不是贪他这点银子,实因爹曾经说过,朝廷即将用兵江南,要之务一是选将练兵,二是筹措军需。选将练兵这等大事朝廷已有方略,惟有筹措军需之事却颇为不顺。爹如今管着户部,儿子自该为爹分忧才是……”
严嵩突然摆了摆手:“什么也不用说了,着人给我备下一只汤婆子,我即刻进宫觐见皇上。”
严世蕃心中暗喜,却说:“爹,这个时辰只怕皇上已经安寝,爹就在家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去见皇上也不晚。”
“如今皇上宵衣旰食,这会儿必定还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疏。兹事体大,要即刻上达天听才是,等到明日只怕就晚了。”严嵩说:“厂卫番子暗探密布京城,他贺兰石今日到我严家之事,必定瞒不过皇上。与其耽搁时日让皇上猜忌,不若立时就奏报皇上,听凭圣天子裁夺。”
“儿子这就命人伺候爹沐浴更衣。”
“让人给我拿一套干净衣裳来,沐浴就不必了。”严嵩笑道:“大禹治水,曾三过家门而不入,留下一段千古传诵的佳话。当今圣上睿智无匹,也不会在乎臣子身上的一点异味。”
严世蕃将崇拜的目光投向父亲,由衷地赞叹道:“有爹这样公忠谋国之臣,大明社稷幸甚,天下苍生幸甚!”
“又在说起浑话了,也不怕旁人听了去笑掉大牙!”严嵩站了起来,说:“把贺兰石送你的银票拿出来!”
“这――”严世蕃刚开口,随即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张京城最大的银号宝源号开出的“见票即付库平银一万两”的银票,递给了父亲:“儿子也不晓得这贺兰石是怎么搞的,非要拿出银子来谢我严家,儿子千般推辞,他也不肯收回。哼,这帮商贾之徒就只知道世间有银子,本是我父子二人一心为公的谋国之举,倒让人以为竟是为了他的银子……”
见儿子虽然爽快地拿出了银票,却是一副心疼不已、强装笑颜的表情,严嵩便说:“鄢茂卿送那些黄白之物,只为保个平安或是加官进爵,本是人尽皆知的官场陋规,只要不出乱子就没人追究。贺兰石送来这张银票,却是把你我父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小心驶得万年船,皇上能否俯允所请还在两可之间,我们严家且不可受他牵连。”
严世蕃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爹的意思是――”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才接着说道:“皇上也有可能不利于贺兰么?”
严嵩阴冷地一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贺兰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怨不得旁人!若真是那样,这张银票就是他行贿官员、图谋私利的铁证!”
“儿子以为当不会如此……”严世蕃皱着眉头,一边想一边说:“论说贺兰老板虽有商人干政之嫌,却也是一番好意,眼下朝廷缺银子,他愿为国家分忧,这有何不好?”
严嵩不耐烦地说:“会不会,你说了不算,为父说了也不算,一切都得听凭圣天子裁夺。再者说来,楚人何辜,怀璧其罪,你莫非忘了沈万山是怎么死的?!”
听父亲提到了沈万山,严世蕃也默然了。大明开国之初,南京豪富沈秀沈万山主动出资整修了南京城三分之一的城墙,后又奏请以私产犒军。明太祖朱元璋大怒,曰:“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虽经贤后马皇后劝阻,朱元璋免了他的死罪,却抄了他的家,将其配到了云南蛮荒之地充军。前事不远,眼下朝廷财政又是如此艰难,谁知道皇上会否效法祖宗旧例?此前京城粮商囤积居奇,不是有很多朝中大臣建议将那些粮商的家产抄没入官充为国用吗?皇上若是被他们说动,只怕贺兰石有十颗脑袋也难保!
想到这里,严世蕃说:“儿子明白爹的深意了。只是贺兰石与英国公张老太师关系非同寻常,若是他们知道是爹给皇上进言,只怕日后会对爹心生怨气……”
严嵩哑然失笑:“你道你爹是陈以勤那样的书呆子么?这等大事,自然要恭请圣裁,人臣岂能随意置喙?”
严世蕃不好意思地一笑:“爹说的是。我大明自有许多自以为聪明的人,一天到晚老在皇上面前呱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严嵩摆摆手:“好了,不必再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了。事不宜迟,吩咐人备轿吧!”说着,他站了起来,动手用那块蓝布包袱皮包裹起《率意帖》,却叹息道:“美人一别,再无芳草,可惜,可惜……”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说:“爹对此宝既然这么看重,依儿子之见,就不必敬献皇上了。”
“这――”严嵩停了手,迟疑地说:“这样可合适?”
“爹担心被那帮无孔不入的番子侦知此事吧?”严世蕃指着已被严嵩婉言拒绝接受,贺兰石走的时候却“无意”遗忘在座位上的那只商代铜甑,说:“贺兰老板来我家中之时,手中只提了一只木匣,爹就将这件商器敬献给皇上。谅那帮厂卫鹰犬眼睛再毒,鼻子再灵,也看不穿贺兰老板怀中还揣着异宝!”
诚如严嵩方才所言,那件商器虽也难得,却并非世上仅此一件,这《率意帖》却是举世无双的神品,对于他这样的书法大家来说,更是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奇珍异宝,让他乖乖地交给皇上,心里也是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舍不得,但关乎官运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他也不敢贸然决断,就追问道:“若是他被朝廷拿获,大堂之上,五木之下,他会否说出此事?”
严世蕃其实也留了一手――贺兰石送给他的可不止一万两银子,而是实打实的两万两,只不过贺兰石体谅他们这些当官之人谨慎小心,只开了一张一万两的巨额银票,其他的是五百两至两千两不等的零散银票,还分散在京城各大银号,兑付之时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因此他只给父亲拿出了那张银票。见父亲还有些不放心,便说:“商人讲究‘诚信’二字,爹为他尽力帮忙,成与不成他也怨不得我们。若是他随意攀扯,妄图移祸于我严家,嘿嘿,”他阴冷地笑道:“儿子自有办法让他闭嘴!”
见儿子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严嵩也就释然了,笑道:“皇宫之中古玩字画甚多,当差的那帮阉奴又都是些有眼不识荆山玉的俗人,与其将这举世无双的神品放在内库被虫蛀鼠咬,不若留在我们严家妥为保管,也算是为后世保有一大瑰宝。”
严世蕃叹道:“爹拳拳护宝之心,于存续中华斯文元气又立下了一大功,后世之人念及于此,必将对爹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