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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舌战诸公四(第1页)

果然,李伟业冷笑一声:“百般搪塞!故弄玄虚!胡搅蛮缠!我道你们还有什么鬼把戏要施出来呢!原来一唱一和之中,竟埋着这样一篇大文章!”

接着,他转头面向众人,大声说:“大家都听见了吧!顾东桥和他的好学生的狼子野心终于暴露无遗了,他们竟是要效法?戾王等一干乱臣贼子!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张居正听他出言不逊,侮辱了恩师及好友,当即也站了起来,气愤地说:“学生倒要请教李大人,何谓狼子野心?谁又是大人所说的乱臣贼子?景泰帝虽多有失政,但宪宗先帝于成化年间复其帝号,追谥以‘恭仁康定景皇帝’,已是承认其有功于家国社稷。为人臣者,岂可再以‘?戾王’如此不敬之语相称?再者,于廷益(于谦的字)也被宪宗先帝平反昭雪,于故居改建‘忠节祠’,遣外臣内官代帝祭奠英魂。孝宗先帝于弘治年间更追晋其光禄大夫、柱国、太傅,使其位列三公,至人臣之极;并于故里杭城之百姓自为其在西湖前宋鄂王岳飞墓旁侧所修之墓建‘旌功祠’,至今香火不断,祭扫不绝,还有诗赞曰‘赖得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依学生愚见,李大人这句‘乱臣贼子’之讥,可千万莫要令浙人知晓才是!”

急促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他略微停顿下来,喘了口气,又说:“若这都难令李大人为之动情,学生闻说李大人曾被点为翰林,后又转授编修,既然李大人曾任史官,却不知道怎会不记得宪宗先帝还为你所谓之‘乱臣贼子’于廷益亲自撰写诰语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之无虞,唯公道之独持,为**所并嫉。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怜其忠。’李大人这句‘乱臣贼子’之讥,将宪宗、孝宗两位先帝置于何地?莫非李大人自持身为给谏,竟要对两位先帝之敕书诰命行封驳复议之权么?!”

李伟业没有想到这个青年士子如此精通国朝典史,更有不凡的辩才,仓促间竟能立刻举出令他无法辩驳的先帝圣谕来为自己的老师和同门开脱罪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眨了眨眼睛,只好缓和了语气:“即便不论景泰帝及于少保之功过是非,以‘土木之变’而论,的确是‘立君以贤’。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还是致乱之源,祸国之根!”

张居正既已愤然出头,自然不会再给他留情面,当即又抓住了他的话柄,大声呵斥道:“咄!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给谏之臣,竟说出这等狂悖不经之言!景泰帝圣体违和,英宗先帝俯允诸位大臣所请,复位重掌乾纲,乃是天命有归,万民仰望。何谓夺门?口称夺门、自持有功的阉寺曹吉祥及奸臣徐有贞、石亨等人先后伏诛,乃是英宗先帝钦定的铁案,莫非李大人还要为那帮真真正正的乱臣贼子翻案不成?抑或自认便是宪宗先帝所谓之‘**’?!”

李伟业身为言官,从来只有他攻讦别人,还从未这样被人诘难,而且更让他气愤的是,难之人竟是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士子,偏偏他一时掉以轻心,出言不慎,句句都能让别人抓住把柄,被顾?师徒三人驳斥得哑口无言,而与他同一个阵营之中的其他官员都在皱着眉头沉思,对他的困境似乎并不在意,当下又羞又愤,脑子更是一片混乱,一时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反驳张居正。

顾?见张居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占尽上风,心中十分得意,但他还是宽容地一笑,说:“两位都请坐下吧!景泰年间那段公案乃是权阉奸臣祸国所致,非是‘立君以亲’之过,对此国朝早有定论,不必再深究孰是孰非。不过,”他将嘲弄的眼光投向了正觉得侥幸逃脱尴尬境地的李伟业,说:“若是要另持异议,只怕要自堕为夏言、严嵩等奸佞小人之流,无以立身于士林君子之列了!”

随口讽刺了李伟业一句之后,他挥了挥手,象是把这段往事轻轻揭过,然后又缓缓地说:“依老朽之愚见,纵是有所谓‘夺门之变’,江山社稷仍为太祖血脉所有,国柞绵延,至今不绝,根本无伤大局。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先宣德皇帝之贤后孙氏会同于忠肃公并一干贤良心坚力定,断然舍弃亲而幼之太子,改立疏而贤之?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早已为蒙元夷狄所乘矣!再论眼下,名教裂变,士林蒙羞,几无异于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须立君以贤,靖难及至中兴方能有望!否则,新政一旦大行于天下,士林摧损,民不思学,我辈君子断然不能以圣贤之道教黎民、化天下。长此以往,后世之人又安知纲常大义、祖宗家法为何物?举国皆成不尊孔孟、不服教化之禽兽虎狼亦不远矣!到了那时,我辈君子毕生固守、奉行及揄扬的纲常大义,又将何以附丽?若无所附丽,则李给谏方才所言‘充塞天地,长存万世’,岂非一句空谈?!”

顾?是当世大儒,有“文坛祭酒”、“士林领袖”之称,既然下定决心干这样的大事,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如剥茧抽丝一般,从容不迫地一层一层分析下来,可谓鞭辟入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变通的迂腐荒谬,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靖难大业的至关重要性,听得那些前来说服他的官员们也不由得微微点头。

李伟业见自己最初宣扬的那些“正论”被驳斥得体无完肤,不禁方寸大乱,擦了擦头上潺潺而出的冷汗,喃喃地说:“‘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

见他事到如今还在强辩,顾?用利刃般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他,冷笑着说:“既然李给谏一心要维护祖宗家法,何不上北京去,恭恭敬敬地将庄敬太子请到南都来主政?!”接着,又用那利刃般的眼光扫视全场,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尖利的声音说:“不错!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庄敬太子及几位皇子是宪宗先帝三子嫡孙、弘治先帝次弟嫡孙、正德先帝堂弟嫡子,不比益藩那宪宗六子侧室所出之子更亲上一层?南都衮衮诸公为何不去拥戴他?”

在座的那些官员闻言都是猛地一震,心里不约而同地说:顾?怕是疯了!竟将这样人臣所不能言不敢言之事都公然说了出来!但是,他们都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骇住了,没有人敢出声迎合或是反驳,客厅之中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过了好半天,李伟业才回过神来,跺跺脚,说:“狂悖之徒,我辈清正君子耻与你等坐而论道!”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客厅外走。

顾?突然叫道:“泽望且慢!”

自从一进门,顾?都一直称呼他为“李给谏”,此刻突然叫出了他的字,李伟业心中十分疑惑,不由得站住了脚。

顾?站了起来,冲他躬身作揖,道:“老朽方才言语之中多有得罪,还请李给谏见谅!”

怎么说顾?也是自己的师长之辈,受业恩师张履丁此刻又在座,李伟业不敢缺了礼数,忙侧身避让,一边回礼一边说:“学生不敢……”

顾?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李给谏将老朽今日之言禀报徐魏国、刘诚意等人,或许对贵驾荣膺宪台副使大有裨益呢!”

李伟业先是被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弄得一愣,继而明白了过来,原来顾?分明就是故意在戏谑、羞辱自己,当下又气又急,怒骂道:“‘老而不死谓之贼’,圣人诚不我欺也!”

说完之后,只见顾?还在笑,一层冰霜却挂在了张履丁的脸上――原来,张履丁的年岁是在座诸人中最大的,比顾?还大着七、八岁,刚才也一直在顾?面前倚老卖老,口口声声叫他“顾东桥”,他的这句骂,当其冲的便是自己的受业恩师!

李伟业也知道,言多必失,在心神大乱的情况下尤其如此,再说下去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便一摔袍袖,转身而去。

“登登登”的官靴之声消失在门厅外之后,顾?坐了下来,大大咧咧地对张履丁说:“老张,不是愚弟笑话你。你科名官秩都比愚弟高出不止一筹,可有一样却是不如愚弟――你不及愚弟有识人之明!别看贵门生官运亨通,即将位列部院佐2,可要论品行学识,万难与愚弟的这两位学生相提并论啊!”

张履丁气哼哼地说:“休要再提那个劣徒!老夫若不将他逐出门墙,总有一天要被他活活气死!”说着,他不加掩饰地将羡慕的目光投向了已经坐回原位,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长叹一声:“谁能有你老顾那么好的运气,百年难遇之英才,竟让你一次遇到了两个,还能尽收入你的门墙!日后你或能以他二人而名标史册、万古长存呢!”

顾?拈着颌下花白的长髯,颇为得意地说:“我辈士子惟所愿者,不就是择天下贤才一二人而教之吗?不过老张这般盛赞,却让愚弟无地自容。愚弟不过侥幸抚楚,占了地利而已。莫非你老张竟忘了朱夫子有云‘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张履丁也是湖广人氏,顾?这么说让他心花怒放,但他还是笑骂道:“老夫不过是夸你的学生,你当自家真能名标史册、万古长存?好厚的脸皮!”

许子将也凑趣说:“若如此说,那就更是淡老你的不对了,他们纵然是可堪造就之才,时下却还未曾登第,道德学问更需痛下苦功,雕琢再进。若听你这么一说,便骄傲自满,固步自封,非但有仲永之伤,老顾更要骂你‘捧杀’了我的两个好学生呢!”

方才剑拔弩张的两派阵营的头面人物,突然相对谈笑风生,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惊诧不已,同时却又被这样的雅量情操深深地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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