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如此诚惶诚恐自然不是杯弓蛇影,受命率军出征之后,他与副帅陈世昌两人听从严嵩建议上疏朝廷,一个恳请皇上还他的子粒田,一个恳请恩荫子孙,其实都是效法秦国名将王翦,求田问舍以安定圣心。朱厚?虽准允所请,却将他们一起召进宫,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带着他们去了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奉先殿,在诸位先帝的灵前誓与他们“富贵共享之”,并许他们身后附太庙永世共享香火祭祀。两人正在为这意想不到的隆恩厚赏而激动,朱厚?却又厉声指责他们“君不疑臣,臣又何必自疑?朕躬德薄,竟一至于斯!”说到动情之处,不禁声泪俱下。张茂和陈世昌两人羞愧莫名,以头跄地,自责有辱天心厚望,恳请自裁以谢圣恩,朱厚?这才稍稍释怀,仍复以他们执掌平叛军。如今听吕芳这么一说,张茂立刻想起了当日之事,一时之间竟呆若木鸡。
吕芳也没有想到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军中硕勋碰到忠君与否这条红线竟是如此惶恐,忙叫了一声:“老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身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的张茂毕竟不是山野村夫,吕芳这声“老张”立刻使他回过神来:现放着皇上最宠信的大伴在身边,还怕别人在皇上面前嚼舌头吗?慌忙离座起身,戟指向天誓道:“我张茂世代忠于皇上,绝无2心,但有半点不实之言,天打雷劈!”接着,他愁眉苦脸地对吕芳说:“老吕,旁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你可要帮老哥在皇上面前说话啊!”
见他自称老哥,吕芳也不免被感动了,慷慨地说:“我吕芳自六岁入显宗先帝兴献王藩邸当差,就没了家。做了我们这号人,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主子要忠,对朋友要义。既然受命与老公帅共掌一军,又蒙老公帅不弃,以友朋兄弟相称,自然不能让别人在背后说老哥你的坏话。”
随即,他又安慰张茂说:“其实,皇上对老哥你也是深信不疑的,不说别的,就冲当日薛陈二逆谋反,你能尽起家兵平定叛乱,皇上对你已是十分赞赏,明旨褒奖,还在咱家面前说了多次‘安邦定国还需张老公帅这样的老臣’之类的话。还有西宁侯宋家的免罪一事,照我大明律法,参与谋逆之人要抄家灭族,就算他悬崖勒马,也少不了全家刺配充军。皇上还不是看在老哥你的面子上,只褫夺了他家的爵位,还给宋家孤儿寡母留下了百亩子粒田以为奉养。再说这次廷推统军大帅,成国公朱至孝那个老匹夫竟还想与你争夺帅印,幸好严阁老晓事,未曾许了他,若是报到御前,皇上只需问上一句‘薛陈谋逆之日,朱至孝在干什么?’,严阁老立时就该上请罪疏了……”
张茂感动地说:“皇上睿智天纵,才有你老吕这样明察秋毫的大伴啊!”
吕芳心中嗤笑道:这个老东西,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不过他也不和这个老糊涂了的勋帅计较,继续道:“咱家虽不知兵事,毕竟在司礼监待了十几年,对朝局政争也略知一二。你老哥那些破敌之策,即便抛开厌胜之说犯了皇上忌讳这一层诛心之论不谈,也未免给人落下口实。就说敦请少林寺觉远方丈出山破敌人的妖法,还有派人说服龙虎山张天师弃暗投明这两条吧,都是大谋略,若能从容施行,当可收取全功。可再好的谋略,如今这种情势也不能用!你道为何?朝局不允许!这两条妙计什么都好,就是太耗费时日了。不管施行哪条,少说也得要一两个月吧?一来江南百姓身陷水火之中,望王师南下如大旱之望云霓,大军在徐州城下耽搁这一两个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那帮乱臣贼子的殃,皇上最是爱民,能不为之痛心?二来我平叛军全军有数十万之众,人吃马嚼,每天耗费军需粮秣,还有各级将佐兵士的俸禄军饷,折银不下十万两之多。各省运送军需粮秣,沿途消耗的人力财力物力更是难以计数。依你那两条谋略行事,不但增加军费开支数百万两,更耽误了皇上的平叛大计。到时候,朝中那些言官词臣闹将起来,一个‘怯敌畏战、师老养寇’的罪名压下来,只怕你我都给皇上交代不过去!”
“你老吕说的是!”张茂昔日也曾任边关大帅多年,受够了朝廷中的那些人,尤其是一些年轻好空谈的御史、给事中左一道疏、右一封信催战的苦楚,嚷嚷着说:“他娘的,那些后生小子终日坐在朝堂上,一点也不晓得兵事之凶、边塞之苦,只知一味地呱噪‘战、战、战’。可若是听了他们的话,仓促进兵吃了败仗,他们不但不担罪,还交章论劾,话都让他们说尽了,倒弄得我们这些在战场上泼出命来为皇上厮杀的军汉左右不是人了……”
吕芳冷笑道:“皇上睿智,心如明镜,自不会为言官台臣所左右,但若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说三道四,皇上也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你是严阁老举荐的吧?严阁老如今虽是揆,可我大明朝的家,就算皇上交给他来掌,可他眼下还掌不了。既然如此,你便不能和他走的太近,省得被人抓住把柄做文章,成了他们那帮文臣政争的文章……”
国朝旧制文臣不得结交武将,勋臣与阁臣或廷臣勾结更是大忌。张茂赶紧辩白道:“这是自然。我老张家世代都是一品国公,无论是谁秉政,只要忠于皇上,我都与他相安无事。就拿严阁老来说,因他在薛林义和陈以勤那两个王八蛋闹事之时帮过我和西宁侯宋家,我近来才与他来往稍多一点。这次我统军南下,他的门生鄢茂卿想谋个差使,他儿子严世蕃到我府上说项,想让我向吏部举荐,还要送我五千两银子。他娘的,我虽一直在军中,也知道那姓鄢的眼里只有银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还想要从军?没来由坏了我军规军纪,我立时就驳了他!”
这倒是厂卫未曾掌握的情报,吕芳如获至宝,一边暗暗记在了心中,一边随口说:“此事皇上也有耳闻,还曾在咱家面前嘉许老公帅清正廉洁,从不与贪鄙之徒为伍呢!”
张茂吃了一惊:“皇上也知道此事?”随即明白过来,讨好地冲吕芳一笑:“瞧你老哥真是老糊涂了,厂卫是你老吕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掌印的还是你儿黄锦,这种事能瞒得了皇上?”
吕芳莫测高深地一笑,说:“万岁爷奉天命为九州之主,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得替万岁爷多操点心。比如你方才说的那个鄢茂卿吧,咱家就坏个规矩告诉你,他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多有贪墨情状,皇上早就一清二楚,不过碍于严阁老的面子,暂时没有论他的罪而已。要不,打从江南逃回来的官员那么多,大多都就任新职,为何单单把他几个人给晾了起来?”
“唉!严阁老对皇上一片忠心,学问又好,可他那些门生却不争气。就冲这一点,朝野清誉就不如夏阁老了……”
吕芳心里一凛:张茂对夏言如此推崇,莫非两人早有勾联?这便不能不为主子未雨绸缪了!当即冷笑道:“夏阁老不爱钱不假,可惟有一点,心量太小,从不把你们这些国朝擎天之柱放在眼里,你老哥也不能不防啊!”
张茂犹豫着说:“我从来都尊他重他,当初他掌内阁,我掌中军府,也并未有过节,他总不会把我老张也当成严党……”
“你老哥是一品勋帅,他不会明着冲你来,”吕芳阴冷地一笑:“他要对付的人是咱家!”
张茂恍然大悟:“哦,老哥明白了,为着你老吕这个监军之位!”
“不错!李阁老眼看着要到手的督师硬生生地没了,他们那伙子人能不恨死咱家?少不得要拿军中诸事做我吕芳的文章!”吕芳似乎也动了真情,愤懑地喊道:“这个监军之职不是咱家走门子拉同党争来的,是万岁爷赏给咱家的!咱家如今虽说退出了司礼监,可还是朝夕伺候着万岁爷,任他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哪个见了咱家不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吕公公’?他们督师功成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咱家当这个监军能有什么?不是为了主子万岁爷的江山社稷,咱家何苦要跟着老哥你整日价风餐露宿,还要提防着那些没心肝的小人在背后嚼舌头?比如方才之事,咱家知道你老哥爱兵如子,不想让炮营兵士冒险。可戚继光杨博那样的年轻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火儿正旺,能体谅到你的这番苦心?那个田东曾是你的亲兵小校,他们弹劾你不公也为公,你老哥无私便也有私了。咱家方才答应戚继光他们明日再挥军进攻,左右不过试上一试,成了是你老公帅的功,不成有他们担罪,与你我何干?总不成因咱家的缘故,连累了你老公帅啊!”
张茂感慨地说:“老吕,你也不容易啊!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了,为了皇上,为了不让那些酸腐文人做你我的文章,南下平叛的仗,也一定要打得漂亮!今后军中之事,你老吕说了算!”
吕芳这样连唬带骗,其实就是怕他跟戚继光心生芥蒂,将帅不合贻误皇上的平叛大计,没想到一番真真假假的告白,竟能彻底收服了这个军中硕勋,心中十分得意,连忙摆手道:“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吕芳说到做到!日后行军打仗的事仍由你老公帅一言定夺,咱家全力为大军供应粮秣、保障供给,你我同舟共济,早日给万岁爷把江南夺回来!”
张茂感其高义,握住了吕芳的手:“同舟共济,同舟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