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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2页)

刘伯温骑在马上,看秋风吹起,听云彩飘动,昂首道:这就是我,一个读书人的自白。

当他昂首阔步踏入高安县衙时,有人撕碎了他的自白书。

前面我们谈到过一个令人遗憾的现实,元王朝的行政结构是,汉族人纵然是尧舜复生,如果仍然坚持自己是汉族人,那也只能屈居二把手的位置。问题还不在位置上,刘伯温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县长助理头上有个非汉族人的县长。可他不知道,县长上头还有个达鲁花赤(地方最高监治长官)。这个官职由蒙古人和高贵的色目人担任,大权在握。但他是虚无缥缈的,平时见不到他,一旦县长或者是县长助理要作决定时,他就出现了。达鲁花赤,蒙文读音“荷包压口”,“荷包”就是这样来的。

官场中人的印象中,跳出来的“荷包”的确很像“荷包”,大多时候是个胖墩子,满脸横肉,仅凭肉眼,你看不出他的智商。但略用几句话就能测试出他和白痴非常接近。可是,他说的话就是圣旨,任何人不得违背。稍有质疑,他就会对你动武,有的胖墩子已经行动迟缓,无法动武,就指着你的鼻子,警告你不要误判形势,言外之意是,他是这里的老大。

北宋初年,开国皇帝赵匡胤担心地方长官权力过大,所以总会派一个通判(行政长官的副手)去监督行政长官。这个通判名义上是二把手,实际上是一把手,他的工作内容就是跟一把手较劲。所以,当时北宋官员到地方去做长官时,烧香拜佛,保佑自己遇到的通判能讲道理,有些胆大的会祝福:上任的地方没有通判。

现在,元王朝也有个通判似的达鲁花赤,和北宋的通判相同的是,他总给一把手找麻烦。和北宋的通判不同的是,他的行政级别和一把手一样高。也就是说,当他认为找麻烦不足以让一把手死去活来时,他会拿出行政级别来让一把手必须死去活来。

刘伯温在高安县衙里待了才一个月,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体制太操蛋了。应该办成的事永远都办不成,能办成的事就是达鲁花赤要办的事。我们由此可以知道,刘伯温受到了辩证法的困扰。辩证法认为,你越是以为什么,就越不是什么。你越是想办成事,就越是办不成。辩证法为什么发挥如此大的效力,就是因为有个白痴般的达鲁花赤。

多年以后,刘伯温用一个寓言对元朝的这一用人法则进行过嘲讽。

某一天,主人公得到了一匹马。伯乐的后人告诉他,这是匹千里马,赶紧送去政府,政府肯定给你好处。主人公屁颠屁颠地把马牵到政府,一位肥佬出来,观察了几个小时,最后确定说:“像是千里马,是吧?”主人公正等着拿赏赐,这些钱可以让他买个几平方米的房子。政府肥佬却说:“不过,这马的户口不在冀地(北方,意指蒙古人所在地),所以,不能进入皇宫马圈。”主人公不但没有得到赏赐,那匹千里马还被扔到皇宫外的马圈,每天拉京城里的粪桶。

刘伯温回想往事,认为在高安的那段时间,自己就是一匹货真价实的拉粪桶的千里马。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当着县长大人的面感叹世事多艰,怀才难遇。县长大人也当着他的面抱怨起来,说自己其实也是怀才不遇。刘伯温看到脑满肠肥的县长都敢感叹怀才不遇,心里顿时就翻江倒海起来。

县长大人对他说:“混吧,人生在世,不能跟自己为难。你混,时间在流逝,但想通了就没有烦恼伴随。如果你不想混,光阴还是如箭,但有太多的烦恼。人有太多的烦恼,就会生病。”

刘伯温想起了自己的《官箴》,既然把它写出来了,不去实践,那对《官箴》太不公平了。他决定做几件事,证明给自己看。至于给别人看,这不是他的风格,而且,他也明白,别人根本没有闲情雅趣看他做事。

别人虽然没有兴趣看他做事,但却有心情让他做不成事。刘伯温每次都按照法律办事,所以当地的官贼勾结者警告他:“水太清了鱼都不来,人太苛刻了就没有好朋友,你想孤独到死吗?做事要给人留后路,薪水不必政府发,我们也可以给你。”

刘伯温冷笑,因为他是个从不惧怕威胁的人,人家越对他警告,他越是把别人的话当成屁。很快,高安衙门里有个铁面无私的刘伯温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其实,刘伯温初入官场,仅凭一腔热血做事,处处受到其他人的不待见,此时的他心智并未完全成熟,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几年后,他回想在高安的岁月时悲痛地说:“世路如何?险恶实多。昨夜灯前相笑语,岂意今朝化为虎。”

他初到高安,虽然官职卑微,但毕竟是个小官。是官,自然就有人对他献媚,自然就有人拍他马屁。平时,大家坐在一起,张三哥、李四哥、王二麻子哥的互相恭维。刘伯温也认为这些人不错,但一提出要办几件老百姓赞赏的事或者是提高工作效率时,刘伯温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大堆乱麻似的借口、托词和障碍之中,最后他所有的计划都变成了一种十足天真的幻想。

对于别人的消极抵抗,刘伯温还算能忍受,毕竟这是一种抵抗,而不是对他的进攻。可有时候,刘伯温发现官场中的同僚都长了一张狗脸,说翻就翻。天长日久,刘伯温探析出这些人翻脸都发生在他要凭良知做事的时候。

刘伯温在他的《行路难》中对这种吊诡的人际关系的评价是:政治场和官场中的友谊是绝对靠不住的。因为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所以难知心,不仅仅是因为心在体内,使人看不到,还因为它随时在变化。你不是看不到一个人的心,而是看不到心的变化。

西汉武帝时代的窦婴和田蚡都推崇儒术,并且受到窦太后的贬斥,两人可谓是患难之交,应该心心相印才对,两人开始时的确心心相印,田蚡就经常跑到窦婴家里蹭吃蹭喝,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报答窦婴对他的照顾。可后来他掌了大权,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他居然把窦婴活活害死了。

但此时的刘伯温有情绪是真,可仍然像个初生牛犊一样,在现实中不惧任何人。他向来是个孤傲到骨子里的人,做事仅凭自己的良知和良知指引下的信念。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他不缺朋友,没有理解就没有理解,我心理解我就是了。圣人不是说,天地万物和我心是一体的吗?我心既然能理解我,那天地万物就能理解我,宇宙就能理解我,几个如尘埃的小人是否理解我,有什么关系?

这种对良心的坚守,使刘伯温获得了正直的美名,同时也让他感到纳闷的是,胖墩子达鲁花赤从来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这让刘伯温从乌云中看到阳光,他一厢情愿地认为,人间自有正气在,凭良心为民办事,就得了他们的心,得了他们的心,就得了自己心中的那份天下。

其实,他涉世未深,根本不知道得民心者,不可能得天下。因为专制时代,是得“上”心者得高位。因为专制国家的官不是百姓选出来的,而是被当权者任命的。想要保住官位,不必和百姓套近乎,只要像小老婆一样伺候好长官就稳居其位了。

唐朝武则天的宠臣兼“小老婆”张昌宗有句名言:“大丈夫就应该是这样的:高高在上时,成千的人想推倒我,我就是不倒;失败失势时,上万的人想扶起我,我就是起不来。”这句话的本质就是说:当领导宠幸我的时候,就算天下百姓都骂我、正直的大臣冒死检举我,啥用都没有,我就是不倒;而当领导讨厌我了,就算天下百姓都表扬我、正直的大臣都冒死推举我,啥用都没有,我还是做不了大官。

刘伯温的直属领导、高安县县长老爷看着孤傲的刘伯温,说:“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但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混吃等死。儒家总教我们要在官场中修行,官场越是乌烟瘴气,就越认为是修行的最好场所。这就如同去泥塘里洗脚、酱缸里洗菜,岂不是越洗越糟糕?”

刘伯温说:“理学的精神领袖周敦颐说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要一身正气,就是进了魔鬼窟,也仍然是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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