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不知,这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徐稚柳甫回家中,见管事仆从皆神色异样,心中一凛,快步往书房走去,远远便听到时年的哭声,其间夹杂一家之主的怒吼。
进门一看,徐忠正抱起一摞书,狠狠摔进火盆里。时年被两个小厮摁在地上,眼见那本公子刚刚修缮好的札记被火舌吞噬去一角,愤而大叫一声,挣脱左右束缚,朝着火盆扑去!
徐忠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脚:“你疯了?!”
时年被踹得翻了个滚,仿明代青花穿枝莲大花瓶“哗啦啦”应声而碎。满地狼藉里,带出一片猩红的血。
还是没救出札记。
然下一瞬,火盆被踢翻,时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地上半抱而起。那声音温润沉厚,问道:“疼吗?”
他又不争气想哭,可一看眼前情形硬生生憋住了,只小声道:“公子,我今日整理箱笼时东家突然过来,就、就看到了……”
徐稚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余光往屋内一瞥,书和随身物品散落一地,箱笼都被倒空了,陶瓷兔儿爷瘸了条腿,歪七扭八倒在案上。
徐忠表情沉肃,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冬至我收到信,得知母亲身体抱恙,阿南桀骜难驯,家中鸡飞狗跳,险些酿成大祸。”
“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已托人代为照顾母亲和阿南。”
徐忠摇头,仍难以置信:“你在外头有私宅,何不让他们一起搬过来?我可以雇个人过去照顾他们日常起居,你亦可和他们同住,为何……为何一定要走!”他满心酸涩,怒到已极忽而化生一股悲凉,“稚柳,十年了,我视你为己出,你怎可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举!”
徐稚柳立于中庭之下,回望四方天地,花团锦簇,白瓷无暇,只实在没有他一席之地。
“叔父,当年我父亲受人诬陷,蒙受不白之冤屈死,母亲临盆在即,族内亲戚皆远之,我走投无路,只有你肯收留,这份恩情我永世难忘。”
徐忠大笑:“你散尽家财,破釜沉舟来投奔我,当真以为我没调查过你吗?你徐稚柳,早知我徐忠无子,后继无人,利用我切肤之痛步步为营,取信于我。你来时已没退路,既算计我留了下来,何不算计到底?我湖田窑几十年的家业在你看来就如此轻贱吗?想丢就丢!虽未明言,但你亦默认自己是我的不二传人,里里外外都尊你一声小东家,十年以来尝尽甜头,现在倒好,一句永世难忘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你真当我不知你的心思吗?这些书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儿个我就一把火全都点了,倒叫你看看你我之间岂止恩情两字?”
算计,都是他的算计!
“你徐稚柳,真是大才啊!我徐忠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徐忠怒极,高声让小厮取火把来。
他要焚了那厮的书,焚尽他的故园和旧梦,让他一辈子求而不得,没有退路!然小厮却没有动,一个个迫于少年人含威不露的目光,低头做鹌鹑。
徐忠顿觉讽刺,上脚就要踹不听话的奴才,被徐稚柳拉住,一个气恼反手一拳。
徐稚柳被打了个趔趄,脸上火辣辣的疼,仍面容温和,不紧不慢道:“叔父,杨公在信中已言明夏瑛为人,想必他上任后会勤勉治下,安十九已不足为患。这几年我提拔上来的几位管事皆有才干且忠心耿耿,待我走后你凡事与他们共同商讨,窑务虽庞杂琐碎,但不至受累,你若放心,我可在离去前再为你物色一名管家。”
“呵,我倒想起来了,你是去年冬至就打算走了,难怪……难怪你竟敢在大龙缸里做手脚,就那么等不及?!”
“杨公退老在即,安十九若不除去,必将后患无穷,我不得已才冒险一试。”
“不得已?”徐忠又笑,“你徐稚柳做事,非三思不得后行,何曾有过不得已?”
“稚柳一介凡夫,怎会没有不得已的时候?”徐稚柳看着徐忠,嘴角牵起一丝浅笑,“没钱殓葬父亲尸首时,我不得已卖掉他生平唯一钟爱的古琴,以换得一具棺材。母亲难产时,我不得已卖掉家中田地,去城里请来大夫和稳婆,让病弱的阿南度过早产的危险时期。家徒四壁交不起束脩,我不得已退学,在家中以抄书谋生,自有几分司马光之乐。不料秋收时忽然闹蝗灾,唯一仅剩的一亩薄田颗粒无收,眼看母亲和弟弟就要吃不上饭,我不得已带着满心的不安和惊怕,离家百里来投奔素未谋面的远亲。知叔父无子,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少时的我不得已暂居其位,以填叔父内心空寂,盼望着他日叔父能够儿女双全,我必将这个迟来的小弟弟视若阿南亲弟,凡生平所学无不倾囊相授。十年以来知叔父已有退位之心,我不止一次提出抱养族中幼子,叔父每避而不谈,而我恩情未得还报,不得已另辟明路,为叔父扫清后患,虽称不上夙兴夜寐,自认也无愧于心……”
“够了,别说了!”徐忠骤然背过身去,闭目忍下热泪,只道一句,“阿鹞呢?阿鹞她是一心一意喜欢你的呀!”
“我待阿鹞,比之阿南,无有不及。”
到底还是当妹妹,当家人,可十年恩养,仍旧比不上血浓于水。徐忠思量再三,依旧不死心问道:“你非走不可吗?这里不能读书?”
当然可以。只是,这里的羁绊太深了,有些东西,有些人,温暖又危险,似藤蔓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