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在一瓢饮学习手作一段时间后,小七开始用“井底之蛙”形容她,毕竟她连日用瓷所用瓷土的种类都不清楚。
除了高岭土,她对神秘的瓷土学一无所知。事实上除高岭土以外,叶蜡石、骨粉,还有蒙脱石都可以制作陶瓷,不过传统瓷和艺术瓷一般只用高岭土。
高岭土的材质更适合传统瓷和艺术瓷的表达形式,即便景德镇本地瓷土价格高昂,他们也不愿意采购外地瓷土,这就给不良竞争又添一笔重负,加之景德镇本地各种创意陶瓷之间的抄袭模仿现象十分严重,基本没有版权可言,长此以往形成恶性循环,没有多久,模仿“蝶变”、“脱壳”的改良作品就在市场上迅速流通起来。
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徐清总觉得如梦一场。好像当初回到景德镇,一个黑夜过去,周遭的一切就都发生了改变,她才发现原来跨出那一步并没有想象中艰难,她离手作也并没有想象中遥远,可为什么她从不肯面对?
是害怕失败吗?还是害怕失去尊严?或是内心,还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如今抄袭风波告一段落,洛文文重新恢复她的职位。再回公司,她能明显感觉到同事们或讥讽、或嫉妒,或唏嘘的神色,也能察觉夏阳偶尔的沉默和梁梅一再的欲言又止,甚至连天天跟她作对的江意都像是霜打茄子一般,而顾言、廖亦凡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彻底打响了办公室战争的第一炮,从此一组、二组水火不容,三组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洛文文从“一个名设计师,一夜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的事件中得到启发,发现企业缺乏实战性,于是正式颁布裁员通告,要求按照北美标准缩减团队设计师名额。所谓竞争淘汰制,终于登上历史舞台。
抄袭、模仿、替名、内耗、斗争,把格子间那些人变成野兽,疯狂蚕食所剩不多的蛋糕。
鉴于元惜时一直没有接见廖亦凡,四世堂竟稿机会重新回到徐清手中。
有蝶变的失败在前,这一次她不敢麻痹大意,是否能重整旗鼓为自己正名,也在此一举。她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书房设计试稿到半夜,原来从不会关心成品的过程,这次从瓷土的选择到拉坯成形,再到上色,全部过程她都在脑海演练成千上百次,继而发现在成型之前,还缺少一个重要环节。
也是陶瓷最重要的环节——烧制。
她无法想象陶瓷在涅槃时窑洞里的焰火是什么形状、颜色,那千年不灭的窑火究竟有什么样的温度?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窑厂学习一下。
洛文文合作工厂用的是气窑,气窑用液化气为燃料,利用火焰喷嘴加压,调整烟囱闸板和空气风门大小,可以稳定地控制烧瓷所需要的升温温度和气氛。而程逾白常用仿古柴窑,完全凭借松木燃烧的火焰和肉眼来控制温度和气氛,比之气窑虽然成品率非常低,但成瓷在色泽度、饱和度,广度各方面,会更加丰富。
这一点微小差别或许对设计师而言无足轻重,对一个品牌而言却事关荣誉。四世堂注重传承,意在传统,倘若在她的设计方案里包括对烧窑这个过程的考量,相信一定会更加分。
徐清试图通过程逾白“作弊”,打听元惜时的个人喜好。
程逾白冷冷一笑,告诉她:“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会因此失去跟我一起去窑厂的机会。二选一,给你十分钟。”
徐清立刻说:“我选后者。”
程逾白打量她:“你故意的吧?”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打火机在左还是右?”
徐清不愿意陪他玩幼稚的游戏,却习惯性朝右边看了一眼。
以前他每次都把打火机、烟盒和钥匙零零碎碎的东西塞在右口袋,翻找的时候乱七八糟,她以还问过他,为什么不把钥匙和耳机之类会缠在一起的东西分开来放?结果他竟然说没想到。她提醒了他,可下一次他还是会这样,时间长了之后她发现他的左口袋并非空空无物,偶尔里面会出现彩色鹅卵石,颜料笔,或是随便捏的一个什么小玩意。
程逾白用身体力行告诉她,在他的口袋里,有属于手作人的某种矛盾且和谐的秩序。偶尔,她会为此停留和思考很久,然后把这点记在心里。
记着记着,就养成了习惯。
程逾白把手探进裤子右侧口袋,摸索了半天,从里头费力地拽出一只金色翻盖打火机,尔后斜眼乜她:“你可比蛔虫厉害多了。”
两人开车到了雕塑瓷厂附近,程逾白说要先去见个朋友,让她自个儿去找秦风。
秦风的窑厂就在最里头,徐清沿着砖房旁边的小道走了大概十分钟,七拐八绕的,居然还给她找到了。
红色砖墙围起的窑厂,说是仿古柴窑,其实很多方面没有办法和古代一模一样。秦风说:“晚清到现在一百多年,配料配方都还能找到,往前一点,康熙、雍正和乾隆年间那些名瓷仿起来可就难了,明代的更难,瓷土难找,色釉难配,那些皇家御制还都是当时民间最牛的工匠,一个个的看家本事,要做出以假乱真的效果,真难死了,就更不用说烧制,这天气哪能跟古代一样?完了还要做旧去玻化……搞一玩意得折腾个半年,要是大花瓶,那至少一年开外。别看我这里名声响亮,听着好像有多厉害,其实我快累死了,每天跑前跑后吃力还不讨好,光给程某人打工。”
秦风逮着她就跟见到亲人一样,一张嘴说个不停,精准拿捏着“凡尔赛之王”的腔调,“乾隆那审美你是知道的,一个瓶子七八种工艺,谁要订那玩意,窑厂可就别想关门了!”
徐清微微挑眉:“辛苦您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