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一年八月初三,韩宁、张阆再接哨骑急报。匈奴伪赵国主刘曜,已亲率十七万大军倾国而来。分屯于狄道至金城一线。临河列营,百余里中,钟鼓之声沸河动地,自古军旅之盛未有斯比。
凉州诸将,闻之色变。张阆每日茶饭不思,常常登城眺望。见金城外三里,赵军营垒坚固,部伍严整。一上城头便是呆立一整日。金城郡中如今兵少将寡,虽占据地利,两面环山,一面临水。并且为了应对赵军可能的军事进攻以及围困,城中屯粮充足,并且打了百余口水井。
然而韩璞被张使君派遣南征,如今两岸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千人。若要应对刘赵如此大规模的进攻,还是显得兵力单薄了些。
北岸韩宁,闻报之后,也是夙夜难寐。他召集诸将反复召开军议,商讨当下应对之策。然而讨论来讨论去,诸将的意见在此时,也是出乎意料的一致:务必结垒自守,万不可轻率出击。
之前前哨战的战果,早已上报郡府。韩宁还专门派遣了一个百人队,将砍下的赵军首级等送回州治,以煊赫其武功。然而不过短短数日之间,这情势就急转直下。刘赵仿佛是根本未曾受到前哨战失败的影响。仍是部伍严整,进退有据。
如此一来,即使李延昭面对这危急局面,也未有何破敌妙策。毕竟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就当下而言,惟有固守一途。诸将对于此等局势,也是看得清楚。
军中信使马不停蹄地奔驰在各条官道之上,将这等消息分别送往各郡县府,以及州治姑臧。刘曜大军抵达陇西一线未过几日,州治中的张使君,便已接到刘赵军事行动的报告。
本来接到韩宁前哨战大胜捷报的张茂,听闻继发而来的各路军报,愁云开始弥漫在这位使君的心头。张使君召集数位肱股谋士商议对策,常常在刺史府中讨论竟日,这些肱股谋士却拿不出一个合理且可行的御敌章程。
如此却也难怪。自张氏接手管理凉州军政事务以来,凉州从未遭逢如此大规模的外部武力入侵威胁。即使永嘉年后,关中陇西大乱,逃难至凉州的百姓人户不计其数,凉州的人口却依然很有限。
人口有限,便意味着生产所需的劳动力不足。因此凉州虽保持着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州中各个高门大族也都是有自己的商队往来于凉州和西域之间,州治的财货收入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然而却因为劳动力不足,导致兵少,粮少的不利局面。面对强大外敌入侵之时,自然难免捉襟见肘,力有不逮了。
何况如今形势之下,州治的精锐部队,皆在冀城、桑壁一线,由韩璞与阴鉴统率,成为凉州在陇西地区实际军事存在的钉子户。这些州治精锐,也的确不愧精锐之名,两座孤城在刘赵强军的攻击之下,愣是挺了月余,却依然不显疲态。
见识到两城守军的强悍战力之后,刘赵也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二城的强攻,转而留驻了足够的优势兵力对两城进行围困监视。
此次危局,也使得张使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每日召集肱股参议,却每日都是泛泛而谈。如今这危局之下,竟无一人能拿出务实之策,来改变眼下这一万分危急的局面。
又是一个讨论竟日却毫无结果的一天后,当属下那些士族骨干,肱股谋臣尽皆散去,张茂也走到刺史府的厅堂之中,遥望南方。空中挂着一轮弯如满弓的上弦月。张茂深知,在南方数百里外,大河南北,凉州正经历着他们张氏执政以来的最大危机和考验。
张茂正在望着夜空暗自喟叹神伤之时,却听身畔不远处,一声恭敬的轻声呼唤道:“叔父。”
张茂回望,却正是自己的宝贝侄子,未来凉州的继承人张骏。
自上次被广武军的那名骑卒百人将抓起来吊了一夜之后,自己的这位宝贝侄子可是学乖了不少。姑臧尹的几案上,便再也不曾出现那令人顿感不安的治安报告了。显然那一次不愉快的经历,给这位宝贝侄子留下了深刻的教训,以及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最近的张骏,勤奋好学,积极上进。显然又回到了他小时候,大家对他评价颇高的那个年代。望着自己这位宝贝侄子,张茂轻轻喟叹一声,而后走过去两步,拉着张骏的手,幽幽道:“公庭啊,我等承先人余德,假摄此州,上欲不负晋室,下欲保完百姓。今虽华夏大乱,皇舆迁播,汝当谨守人臣之节,无或失坠。”
自张骏弱冠之后,张茂便常常称其表字,而不再称其乳名。出于长辈对晚辈的殷切期望,张茂希望这个侄子能早日成长起来,担当起凉州牧这一重任。在这个两京沦陷,五胡肆虐的时代,凉州作为唯一在北地形成实际存在的非胡政权,其责任重大,而内部虽靖,外部无援,也使得她在这时代承受着太多的压力。
风雨飘摇的凉州,如今又迎来最大的危机,张茂只觉前途黯淡不已,因此对自己的侄子发的一通感叹,却更像是临终前的遗言。
白日间召集诸谋士议事,参军马岌建议张茂集结目前凉州境内几乎所有可用之兵,亲征刘曜。而长史汜祎便针对此提出了激烈的反对意见。两人在刺史府内堂中,当着张茂以及宋、阴、索等本地士族高门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两人面红耳赤,几乎要跳起来当着张茂的面上演一出全武行。
争吵的结果,最终也是不欢而散。而张茂本人,也仍未下定决心,究竟进不进行这场劳民伤财的动员和亲征。
自其父张轨接管凉州起,便跟随在张氏左右,忠心耿耿,能征善战的宋配,年初之时,也是病死在了西平太守任上。
现今宋氏阴氏等等士族之中,能拿得出手的久战宿将,似乎也只剩下了扬烈将军宋辑、左司马阴元等区区数人。然而这些人,比起曾以千骑大破若罗拔能叛乱,又引步骑二万守卫长安,东赴国难的宋配来说,不知差了多少。
苦思冥想之下,张茂也难以对当下局势做出一个稳妥的判断。他便暗自下了决心,若局势势微,便唯有听从马岌建议,全民动员,亲自出征。
“叔父可是为金城一线战事而举棋不定?”张骏望着愁眉不展的叔父,便出言相问道。
“伪赵此次兵势强大,来势汹汹。我州存亡,皆系于此。容不得半分差池啊。”张茂右手扶上额头,叹息道。
“马参军与汜长史白日间,在叔父面前争论,小侄也有所耳闻。叔父可是觉得此时难以决断,因此而犹豫?”
“此时正当秋收,若举国为兵,田亩之间无人收获,百姓家生计,来年却是如何维系?农人们匆忙拿起兵刃,又怎能堪用?若被赵军一鼓而溃,便是灭亡之厄呀!”张茂谈起此时兵事,言语中满满的不乐观。
“小侄窃以为,农人们虽是不堪大用,然据河而守,声势浩大,想必也能迫使伪赵不敢轻动。”张骏听得叔父纠结的心情,一边出言劝慰,一边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小侄观参军陈珍,虽寡言沉默,却精通兵略,且颇具勇武之相。叔父何不召其问计?”见叔父张茂沉吟了半晌,张骏便继续进言,言及陈珍可用,请叔父张茂召其问计,权且一试。
“陈珍……”张茂闻言,颇有意动,细思片刻,而后对自己的侄子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