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北域使臣都默不出声,只齐齐看着自己这列头席中,一壮硕高大,年岁约莫而立的男人。
男人审视一般地瞧着闻人久,好一会儿,嘴上笑了笑,朝着他举起一杯酒便道:“太子言重,只不过,在我们北域,若是席上来得迟了,至少得自罚三大杯,只一句歉可是不成的。”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之内望着那说话的男人,又是一片哗然。
“放肆!”席间有人怒声骂道,“太子是何等身份,殿下要如何,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北域从一品使臣能够置喙的?”
北域作为一个附属国,在大乾的眼中向来是低人一等的,北域的那些使者来京,哪一次不是毕恭毕敬?又何曾如同现在这般咄咄逼人?
“大人却是有所不知,北域民风朴实豪爽,行事……不拘小节,”洛骁也侧过头,朝着那男人看过去,微微笑着道:“只是,这里是大乾,大乾可没有那些子规矩的。纵然文化有所差异,但一句‘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想必大人还是知晓的罢?”
男人闻言,微微眯了眯眼,视线从洛骁身上划过,然后又落到了闻人久身上,半晌,笑着将酒杯收了回来:“一段时间未来帝京,却不知大乾的竟是规矩改了——罢、罢,那这杯酒……”
“这位大人许是记错了,自始至终,大乾可从来就未曾有过这样的规矩。”闻人久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随即看了洛骁一眼,洛骁微微怔了一怔,却还是顺从地从在一旁侍候的宫女手里拿了酒杯与酒壶过来,“不过,毕竟有客自远方来,如何,主人家的,也不能让客人失望才是。”
说着,满满当当的斟了一杯酒,朝着男人的方向敬了敬:“这杯酒,就权当是孤同北域诸位赔罪了。”话刚落,一杯酒已一口饮尽,而后紧接着,便又是两整杯。
三杯酒喝罢,将空着的酒杯杯口向下倒了倒,看着那个男人,这才淡淡出声:“如此,大人可还满意?”
态度悠然,不卑不亢,看上去,倒像是北域这边在无理取闹一般了。
耶律佑看着闻人久一张比纸还惨白的脸上因着这三杯烈酒而染上了些许红晕,一双眼却清冷的很,明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隐隐的,却显出了几分警告的压迫意味。
微怔了一瞬,再瞧瞧这个传闻中百病缠身,最不被看好的太子,一时间竟也觉得有些意思,蓦然一抬手也将自己的那杯酒喝干净了。
“想不到太子如此海量。不过这般,倒是显得臣在这殿上放肆无状了。”耶律佑笑道,“不过,若是臣有什么触怒了太子的地方,还望太子恕罪才是。”
闻人久将酒杯随手递给洛骁,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无碍。毕竟北域不比大乾,大人心直口快,倒是难得的真性情……不过既然这事掀过去了,接下来便开席罢。各位使臣远道而来,可千万别让旁的东西破坏了兴致。”
因着开始并没有料到洛骁会随着闻人久一同来这金琉殿,是以殿内除了一张与耶律佑正对着的空榻桌之外,竟是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平津世子顶的是正二品的品级,离着太子超一品的等级还差着几阶。福公公见着这情况,正准备吩咐几个小太监再去置办一张榻桌过来,但是话还未说出口,闻人久却已经先将洛骁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去了。
“世子就与孤坐在一起,你也不必再去折腾了。”闻人久摆了摆手,“吩咐宫女们上膳食,顺便将宫里的那些子舞姬、乐师传上来罢。”手指轻轻按在玄黑色的木榻上,盯着福公公的眼一字一句道,“在贵客面前,可千万不要失礼了。”
福公公笑眯眯地低声应是,稍稍退后一步,有条不紊地将事情交代了下去。不多会儿,穿着艳丽的舞姬同琴师一齐入了殿,丝竹管弦、魅影撩人,一时间整个殿内的气氛倒是比先前缓和了不少。
但是洛骁却没空去在意殿内那些腰肢柔软,眉眼蛊惑的舞姬,与闻人久坐在一处,他现下全部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在东宫呆了这么些日子,洛骁从未见过闻人久沾过酒,是以对于他的酒量大小,他也是摸不透。
洛骁侧眼瞧着身旁的少年。尽管此时的闻人久看起来还是平日里的那么个清清冷冷的样子,但是或许是那张因着染上红晕而越发现的妖丽的面容,洛骁瞧在眼里,总觉得闻人久身上有几分说不出的违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气氛逐渐活络起来。北域一行人自闻人久与洛骁入席之后,倒也再没在席上寻谁的不自在,只相互你来我往的敬酒,夜深至子时,席间半数官员都快要醉的人事不知,一场酒席才将将算罢。
派遣着锦衣卫将各个大臣护送着回了府,最后的殿内,到只剩下了耶律佑与洛骁、闻人久三人还能勉强站立着。
“来京之前,我也听了颇多关于大乾太子的传闻,”耶律佑神色自若,看起来倒是清醒的很,对着闻人久低低地道,“不过今日一看,却是与预想不同。若是这以后,太子登了大宝——”
“耶律大人看样子今夜是喝得多了,竟是醉成此番了。”洛骁却是不等耶律佑将话说完,望着他,微微笑着却不容置喙地打断了耶律佑的话,“夜已深,大人还是快些回去罢。”
耶律佑一顿,瞧着另一头淡淡地望着他,面无表情的闻人久,一笑,便住了口不再就此多说,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随后便拱了拱手告了辞,转身也离开了金琉殿。
洛骁看着耶律佑的背影,许久,稍稍伸手虚扶了一把闻人久,对着他便轻声道:“殿下?殿下?”
闻人久缓缓抬了眸,一双漆黑的眼如蒙了一层水雾,看起来竟有一种勾人心魄的蛊惑的媚态。
“世子。”闻人久缓缓喊了一声。
“时候晚了,该回东宫了。”洛骁皱了皱眉,看着闻人久似是尚还清醒的模样,犹豫地问,“可要我扶着殿下?”
闻人久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宴席,结束了?”
洛骁视线扫了一圈已经空了的大殿,哭笑不得地对着那双依旧黑白分明的眼睛,道:“结束了。”
“……嗯。”闻人久似乎是微微松了一口起,抬起头,看着洛骁,又喊了一遍,“世子。”
“什么?”洛骁凑近了一点。
“避着些人……抱着孤……去轿子里。”闻人久声音低不可闻,几近于呢喃,洛骁只能将头又靠近了些。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在耳侧,隐隐的,竟有一把火直直地烧到了心里面去。
“子清,”闻人久双手无力的搭住洛骁的肩膀,一直挺得笔直的身子也软了下去,头枕着洛骁的颈项,带着一点鼻音,“带孤……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