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以前唐铮能跳三米多,可牛逼了。”旁边有人说。“太牛了吧?我助跑跳沙坑也才跳四米呀。”姜戎说。“当然牛逼了,那可是唐铮啊。”人丛中一声叹息。随后,大家就都静默了片刻,连同场边偷看的两位母亲,不知说什么好。后来的许多年里,唐铮就是留在他们朝阳一中校园操场上的一段传说。校方对某些事情长期讳莫如深,后来的一拨一拨学弟学妹,已经不太了解这人是为什么被开除了,留在校园里的,就是唐铮当年一次又一次破过的校纪录。“瞿师傅您最近还好?”俞静之沉默片刻,转过脸问。“还成吧。”瞿连娣调开视线望着大操场,“就还是老样子。”还成吗?就还是那样?机床厂宿舍塔楼有人跳楼这事,《北京晚报》上都登载了,俞静之怎么可能不知道。整个儿他们第四机床厂的厂区、宿舍区,占地面积几万平方米的区域,横跨了好几条街道胡同,在这个夏天,就是一片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覆水难收了……有能耐的人,在这场有所预见的变革之前,早都从大烂泥塘里跳出去了,比如周遥他爸周凤城。周工程师是先一步,先加入到以机床厂为名成立组建的某股份制有限公司,就基本不在工厂里露面。随后在今年年初,听俞静之的主意,彻底跳槽离开,换工作去了一家私企。周遥他爸那时常在家里念叨,不该走,这样就过河拆桥了,想当初,当初是机床厂给我在北京安家落户,周遥也才能到北京上学啊。俞静之就说,你不先过河拆桥,你最后就掉泥坑里淹死了,能走为什么不走?这是审时度势,机遇转瞬即逝,时代已经回不去了。周遥爸爸是他们这个年代少有的幸运的人,竟然握有出国留学的高等学历,有受人尊敬的文凭证书,永远就是站在时代潮头的天之骄子。这种人,年纪越大还越发值钱了,哪里都想出高价聘用他,都求着他去。而瞿连娣,就是同时代金字塔底层数量庞大的中年失意者之一。她十六岁失去了念高中大学的机会,三十多岁成了单身母亲,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下岗了,很彻底地,被这个汹涌澎湃向前奔流的时代浪潮抛在后面。人到中年,没有学历,没背景人脉,年纪越大就越不值钱,哪哪儿都不想要你们,巴不得甩掉你这个包袱。她这条路走得也不孤独,同龄的太多中年女人,与她是同样的际遇。一个潮头把这些人从船上甩了出去,就没有准备带着她们一起前进,奔向共同富裕的小康之路。她们被重重抛在干涸的河床上,看着那波澜壮阔的改革的潮水一路高歌猛进,咆哮着欢呼着离她们远去……“瞿嘉妈妈,机床厂改制的事我听我们老周讲过了,我知道有些事经历了挺艰难的,人到中年,都不容易。”俞静之道,“您家里有什么事方便和我说的,您觉着能说的,您尽管跟我说。”“好。”瞿连娣点头。瞿连娣看了一眼周遥的母亲。再回过头望向大操场上的周遥和瞿嘉。天壤之别。云上与人间。还能说什么呢。……男生跑1500米了,学生们上跑道了。最艰苦的一项,最紧张的一项。瞿连娣和俞静之都紧张得站起来了,报纸迅速就被风吹跑了不要了。几个班级的男生在一起跑,周遥瞥了一眼瞿嘉。这次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过去拍了拍瞿嘉后腰,双手圈住攥了一下,小声说“我爷们儿加油加油!”“成吗你?”周遥从瞿嘉身后偏过头,问。“呵。”瞿嘉似笑非笑表情十分复杂,终于说出实话,“还是疼。”“你哪疼?”周遥问。“我哪都疼。”瞿嘉实话实说。操蛋操蛋!周遥又急又气,站在一条起跑线上还不停地侧过头看人,却已经帮不上对方的忙了。这事儿他能替跑吗?假若能替跑,他绝不介意跑两个1500米。他一人就能跑3000米,替他的嘉嘉把这一趟跑完。“你当初就应该申请过后补考!一个月以后再考!”周遥扭头甩过去一句。“到时就看我一人儿补考,在操场上傻跑?”瞿嘉很固执的,“我不。”“我就跟你一起跑。”瞿嘉轻声说。发令枪响之前,瞿嘉把他那件圆领t恤衫也脱了,抬手从头上甩脱,扔在跑道边上!里边就剩一件跨栏小背心了。拼了。枪响之后跑道上只在一瞬间发生碰撞和拥挤,才过第一个弯道,已经有人开始加速了,迅速就拉开距离,拥挤的方阵很快就拉成一条线……周遥用眼角余光扫到后面的某人。他把那些疯狂加速的都让过去了,就没有往前冲。低头扫了一眼腕表,从出发就开始自己计时了,心里有数,有时间。“嘉,”他回头低喊,“走!”我们俩一起跑。一起前进。我们就是一起,绝不让你落在我身后。在其他人都沿着内道疯跑起来形成的一条线上,只有他两人是并排奔跑,显得那样突兀。只有周遥跑在第二道,把内道让给瞿嘉,他就是一个带跑的。这忒么是在正式考试!俞静之就在场外看着,先就忍不住了,一言不发“登、登、登、登”就从看台后面绕出来。瞿连娣紧跟着也从掩蔽物后面跑出来。她两人一步一步就往前蹭,被两个儿子牵着心,也是越遛达越近。“摆臂,抬腿。”周遥不停瞟着身边人。“一圈完了,”周遥说,“还有两圈半,没问题,加油。”俩人在阳光下都开始疯狂地出汗,额头,鬓角,人中,还有后心。瞿嘉的背心和周遥的球衫后背都洇开一大片湿润,一个是因为身体极为不适,另一个是操心操得。“嗯……”瞿嘉皱眉,声音难得发软,“我胃也疼。”“调整呼吸,别乱。”周遥一直在安慰,他自己太话痨了,也快胃疼了。“不能落太远,”周遥喊,“跟上前面了!”“再来两步。”周遥说。“还有最后一圈儿了!”周遥喊。“你先走吧。”瞿嘉看了周遥一眼,喘息着说。周遥再次看了腕表时间,抬头说:“一起。”瞿嘉最后一圈就是咬牙坚持,真的不敢减速,因为周遥总是不走、不加速,就一直在等他,带他。周遥就为他一人领跑。在旁边负责掐表的他们体育老师可能都看出来了,周遥就是不加速。班主任老爷子也在围观。这俩老家伙凑到一起,快忒么急死了,倆人恨不得冲过去架着瞿嘉跑。两位老师用力挥手:“瞿嘉你快点儿,再给两步!!”瞿嘉浑身都疼。伤口疼。肌肉疼。胃也疼。心口好像哪个很柔软很脆弱的角落,也一直隐隐在疼。其实疼了有一阵了,被周遭的压力倾轧得他一步一步后退,他一直没有说。他有太多事瞒着周遥,实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他妈妈瞒他,他再瞒周遥。周遥就是拼命在拉着他向前方奔跑,不想让他落后了。他也不敢落下。因为他要是再不快跑,俩人就都得不到体育满分了!啊啊啊——瞿嘉在转弯路过看台方向时,眼角一扫,啊?!周遥于是也看见了。俞静之和瞿连娣不知不觉已经遛弯儿遛到跑道边上了。瞿嘉用力闭了一下眼,真是哭笑不得。王母娘娘驾到,还一来就来了俩娘娘,人都齐了。他再睁开眼,汗水肆意地淌过睫毛。他咬住下唇坚持,跑道上所有人都在疯狂加速冲刺了,就最后两百米了。“遥遥你先,先走吧。”瞿嘉几乎是在恳求。周遥瞟了他妈妈一眼,都不说话,直接跟瞿嘉来了个肩并肩,肩膀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