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捧着茶正喝着,就听见从大客厅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然后立在门边的两个丫鬟立即就站直了身子,神情恭敬。他便立即猜想是不是秦家大小姐来了。果然随着门口的帘子一挑,光线一亮,一位衣着华美的女子当先走了进来,只是她明艳的脸上却有斜斜的一道疤痕,让人看了忍不住心中一凛。立在门前的两个丫鬟随即躬身行礼,齐声喊了声,“姑娘。”
那女子嗯了一声,直直向他走过来。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和婆子随后鱼贯而入,但却是绝大数人就在门口站住了,只有一位看起来像是贴身丫鬟的年轻女子快步上来在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抢先向张诚介绍,“这是我们秦府的大小姐。”
张诚便放下茶盏立即站起来向她欠身一揖,“在下张诚,乃是姑娘的丫鬟赵梅儿的舅舅,因为她娘病重,想见她一面,因此特意来吴县求见姑娘,想让姑娘开恩,放梅儿回去见她娘一面。”
秦惠平听他如此说,心里咯噔一声,有些狐惑地看向张诚,心道,难不成这梅儿的舅舅不知道年初她已经投水而死了吗?今日却来自己这里要见赵梅儿?这是个什么意思?一时之间真有点儿怀疑张诚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所以在张诚说完话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看起来也挺精明能干的样子,不像是脑子有问题的人,便说了声,“你请起,坐下说话。”
说完,转身往主位上的一把黑漆面的太师椅上坐下,默了默,终于问:“梅儿的娘现如今在哪里?”
张诚答:“年前她随着贾家班的班主,也是我好友的贾维去了昆山。到了昆山后,贾维娶了我妹子。离开吴县之前,她和我侄女儿莲儿来秦府想见一下梅儿,可那时秦府的管事跟她们说,她跟你一起出去办事去了金陵。所以我妹妹和侄女儿没能见着梅儿。”
秦惠平一听立即明白这是自己爹娘当时搞的鬼,那时候明明梅儿在苏州十全街南皮巷口那所宅子里,可他们却告诉梅儿的娘和妹子,说她跟自己一起去金陵了。显然是不想让她们晓得梅儿的下落,然后还怕她们晓得梅儿的下落后要是一家人在一起了,自己回来就能找到她。
可是,等一等?这位梅儿舅舅说得是年前,要是年前梅儿的娘和妹妹就离开了吴县了,那么自己年初去东门那边赵家老宅看到的,以及后面一位据说是赵家隔壁居住的妇人说得话岂不是矛盾了么?这里头定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赵梅儿是不可能在自己娘和妹子离开吴县后,还会单独去那里住,一直住到过完年,所以……
要是这样的话,会不会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是假象?而这里面最有可能捣鬼的是……应该是自己的爹娘!那时候,他们竭力反对自己和赵梅儿在一起,为了这个,甚至他们用计让自己离开吴县去什么杭州和金陵处理秦家的买卖。后面又有什么自己和周松定亲的计策逼迫梅儿离开。
这么往下捋的话……
她又想起当日自己在赵家老宅外头碰到的那妇人说得是梅儿一家人去为她送葬了,其实那时候梅儿的娘和妹子已经在昆山了。这样说来,一定是那妇人说了谎。可是那妇人又为什么说谎呢?她要是真是赵家的邻居,是不大可能在这事情上说谎骗人的。要不就是她得了别人的好处,人家让她这么说,又或者是那妇人就根本不是赵家的邻居,而是另外有人安排在那里等着自己,守株待兔。只是等着自己这只“兔子”前去,就好用那些预先安排的谎话哄骗自己。让她这么做的人,很明显肯定又是自己的爹娘了。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很可能说明赵梅儿并没有死!
连番的推论下来,当秦惠平推出赵梅儿有可能没有死时,只觉头顶仿佛有闪电裂空,炸雷轰鸣,她的耳膜里都是咚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死死地咬着唇,紧紧握着拳头,害怕自己太过于激动而举止失常。她想痛哭,可也想狂笑。要是梅儿,真得活着……她不敢想自己这一世能再见到她,再拥有她,是老天爷对自己多大的怜悯。
心情激荡了很久,秦惠平顾忌着当着这许多人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不妥当,便强行平复心绪。她决定先把梅儿的事情调查清楚再跟张诚继续往下谈。因为她觉得在没有调查清楚赵梅儿到底死没死之前,跟张诚说起她的事情,恐怕会让他也难过担心,还不如暂缓再告诉他。
于是接下来秦惠平就说:“张叔,关于梅儿,恐怕还得劳烦你等上两天,个中原因,我现在不便和你说。这两日你就暂且在秦府的客房住下,安心等两日。”
不知道为何,看见赵梅儿的亲人,秦惠平就觉得很亲切,所以喊梅儿的舅舅为张叔,比一般人的称呼更要亲近些。说完这话,也不管张诚答不答应,随即叫了个婆子过来,让她一会儿将张诚领去刘管事那里,让他安排张诚住下。随即便起身向张诚欠一欠身,翩然而去。
“哎,大小姐……”张诚只觉一头雾水,站起来开口呐呐地喊了声,却见秦惠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还想再说什么,只见方才秦惠平吩咐领他出去的那婆子上来请他随她去。张诚这才感觉这秦家大小姐果然如外头的人所说,不太好打交道呢。不过,人家既然这样说了,他也没办法,只能暂且在秦府住下等着了。好在秦登堂给了他半个月的时间,这会儿只花去了三天,即便再等上两天,只要到时候秦大小姐能让梅儿跟着他回昆山,也来得及的。
却说秦惠平从秦府第二进的大客厅里出来,由众丫鬟和婆子们簇拥着她往府中她爹娘住着的玉堂院去。一路上她都在想着赵梅儿的事情,心里也窝着火,要不是张诚今日来说起赵梅儿的事情,她还真就被她爹娘实施的连环计给骗了,误认为自己深爱的那人真和自己阴阳相隔了。
要是从她爹娘嘴里问出那关于赵梅儿投水而死的事情,真是他们弄出来的假象,只是为了骗自己相信梅儿已死,然后让自己安心出嫁的话,她就要立即派出人手去找赵梅儿,一定要尽快找到她,害怕她认为自己嫁人,从而死心了再跟了别人怎么办?尽管梅儿一早说过,她这一辈子就只喜欢自己,只和自己在一起的。但,世事无常,两人分开后的事情又怎么能预料。因此,她心里这时候还是异常着急的。不过,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她再也不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了。
所以当她出现在她爹娘跟前时,向他们见过礼,说了两句问候的话后,就木着脸坐了下来。
秦达祖一见到她来,好不容易忍耐着等她行了礼,问了安后,立即就开始怒气冲冲质问她,“惠平,你如今胆子也太大了,你还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不?我的腿伤已经好了,啥事都没了,你还是赶紧把我以前交给你的印章还给我,秦家的买卖还等着我处理呢。”
谁想秦惠平却淡淡道:“爹,您看您已经年逾五十,依我说,从今后还是在家里当个闲散的老爷享福好。你宠爱的五姨娘不也是给你生了儿子么,你呀就在家里陪着家宝,好好当爹不好么,何必再去操劳?这府里府外有我就行了。您教了我这么多年,不就是想我能继承秦家的家业,让秦家兴旺发达么。如今我正好接手了,可不是遂了你的意?”
秦达祖却是重重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道:“混账!我是你爹,我想什么时候歇着难道我不晓得?你才多大,竟敢来安排我的事情?你瞧你干得什么事,你这是不孝至极,软禁自己的爹娘,既夺产,也夺|权,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畜生!早晓得,一早你生下来,把你溺死了好!”
他不提“溺死”两个字还好,一提起这两个字,立刻就碰触到秦惠平心中的伤处,下一刻便见她柳眉倒竖,面罩寒霜,冷冷道:“我倒是想问爹你干得什么事,年前设计让我和赵梅儿分开,年后故意设局骗我赵梅儿已经溺死,以及埋在乱坟地的事都是你做得吧?你骗我骗得好苦,害我害得好惨。要不是你搞这些阴毒的事情,何至于后面让我和周松那纨绔小人订婚,害我破了相。
你,还有娘,以什么为我好的名义弄得我生不如死,这些好我接受不了,我也不需要!今日我这样,都是被你,还有娘给逼出来的!”
“惠平……你,你都晓得了……”杜氏见自己丈夫和女儿吵得这样厉害,真是心慌地不晓得该劝哪一个。一直到她最后听到秦惠平的话,是既心虚又难受,不免哆哆嗦嗦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可惠平,我和你爹当时是真为你好啊……要是你将来有孩子了,我问你,你舍得看她去过那样被人指指点点,只能在暗处和人过不见光的日子么?”
杜氏的这话完全证实了秦惠平的猜测,这一下巨大的狂喜是实实在在地落到了她心上。她无法抑制地哈哈笑了两声,随即又迅速敛了笑,对杜氏道:“多谢娘跟我说实话。你们为我好,这种好我再不需要。至于你说什么别人指指点点,在暗处和梅儿过不见光的日子这些,也只不过是你们自己的想法而已。我和她既然决定了相伴一生,这些我们自然也考虑过,也能承受。所以,不需要你们多操心。我今儿来就是告诉你们,秦府,秦家的买卖,如今都在我掌控之中,你和爹就好好在府里颐养天年吧。内外都不需要你们操心!要是你们觉得太闲,非要管闲事,那么,你们或者可以去秦家的庄子上去,我可以让人给你们弄些田地种一种……那样,你们也就会觉得有事干了,不会再乱想乱动……”
说完这话,便站了起来向着已经被她这番话给震得脸色煞白的秦达祖和杜氏欠了欠身继续说:“女儿还有许多要紧的事要办,这就告辞了,爹,娘,望你们好自为之。”
秦达祖给气得够呛,顺手拿起条案上摆得一只花瓶就朝秦惠平扔过去,怒道:“你这忤逆的畜生,我砸死你!”
眼看那花瓶要落到秦惠平身上,却突然被她身后伸出的一只手给稳稳地接在手上。秦达祖和杜氏这才注意到在秦惠平身后站着两位一身短打,看起来似乎是武师的两位女子。
“乌蝉,把花瓶放回去。”秦惠平唇角带笑带些讽刺意味地笑道。
那被秦惠平请来的帮她接住秦达祖扔来的花瓶叫乌禅的女武师就应声是,然后把花瓶放了回去。
秦惠平等她放回花瓶站回自己身边后,随即看向秦达祖寒声道:“爹,你年纪偌大,还这么大的脾气,这可不好,要是气着了,心病又发了可怎么好?还有,你一口骂我一个畜生,可我这畜生是谁生的?您不是连自己也一起骂了么?”
说完这个,便转身扬长而去。气得秦达祖心口一阵阵痛起来,最后忍不住以手捂胸,满面痛色的颓然倒了下去,杜氏忙惊慌失措地大喊了声,“老爷!你的心病又发了?”
便赶忙冲上去将秦达祖扶着。已经走出屋子的秦惠平听见了,只是脚下顿了顿并未回头,也未止步,然后吩咐身边的一个婆子,让她快去请信得过的郎中来替秦达祖瞧病,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