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开元府的铁狮子就不必像景州塔那样费神费力地攀登了,看完铁狮子游了开元寺,杨进周顾着陈澜的口味,自然又是选了一家闹市的客栈住下,让伙计把四下里的小吃全都搜罗了来,什么驴肉火烧、什么沧州冬菜、什么羊肠子……因这一路回京顶多就是三四天,他们这一住就是三日,四下里该吃的该玩的都尝试过了,临到上路时还特意捎带了几口袋的沧州金丝小枣。这天早上正准备结了帐往天津去时,才到门口套了车,就只见门前大街上两骑人疾驰而过。
见多了驿站的四百里六百里加急,夫妻俩也只是都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一路到了天津三卫,他们才发现某些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原来,竟是翰林侍读学士罗旭明折拜发,弹劾北直隶学政玩忽职守,以至于下属州县买賣廪生,院试作弊等等种种不法事,一时间,这位始终不曾低调下来的威国公世子又是名动河北。
不但如此,兴许是罗旭微服私访的事情已经泄露了出去,杨进周一行住进了客栈之后没多久,衙门便来了人查路引。随行的一个亲随虽是拿出了路引,但那领头的差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端详了许久,终究是捏着不肯放,嘴里仍是继续盘查,末了甚至还提出要进屋按路引核对人数,那越来越大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内间的人。
因这是最后一程,杨进周便只带了陈澜坐车出去,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栈中。这会儿柳姑姑打起门帘出去,冷冷瞅了那几个差役一眼,见头前那个领头的差役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往她脸上打量,她便随手递了一个信封出去。那领头的差役见此情景,不觉端起了架子,也不伸手去接,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嫂子,上头如今查得严,这一套可行不通了。各位这行李是否有夹带,身份是否属实,我可不得不得罪了。”
“这是给你们指挥使的帖子。”柳姑姑见那差役面色一凝,手就僵在了那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家大人携夫人路过这儿,因明日启程,不及登门造访了,所以说道一声。”
这一声大人让那差役倒吸一口凉气,再一看柳姑姑那丝毫不露奢华,可却也并不显寒酸的衣着,再忖度忖度刚刚那随从模样汉子的口气架势,他的面色就有些架不住了。低头瞅了瞅了手里的路条,他立马打点出了满脸笑容,竟是双手把路引递了回去,随即又把那一封封了口的帖子接了回来。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嫂子还请勿怪。这东西小人一定送到,一定!”
等着差役带着人一走,手里拿着路引的那亲随忍不住上前冲柳姑姑道:“姑姑给他的是什么帖子?咱们这一路都不曾露过身份,如今到了天津三
“别人既是有意找茬,你不管怎么做,别人都能找到由头。”
陈澜想到这一趟游玩尽兴,结果却在快回京师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心中自然满是气恼。她正要开口吩咐什么,就只觉有人轻轻伸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扭头看见是丈夫,她呆了一呆,嘴角就轻轻挑了挑。
“你有主意了?”
“那张帖子刚刚被前头那帮差役拿走,后头就又来了一群兵,总不是巧合。他们这些人不可能和我才宿怨,不是蒙蔽就是受人指使。天津卫是关隘要处,想来有些人是打算两头闹大了,最好朝野间沸沸扬扬,让我们回京之后灰头土脸不好过。既然如此,怎么能让他们如愿?要真是被这些小算计坏了名声,回去之后四弟都要笑话我没能耐了。”
说到这里,杨进周冲着陈澜微微一笑。又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按,随即就大步出了门。隔着那一扇木门,陈澜只听见外头传来了他沉着的吩咐声:“挑两个人,随我去指挥使司。把咱们车上预备的回避牌子摆到门外去,你们全部给我换上戎装在外头守着。厚厚打赏掌柜和伙计,但使再有人上来,让他们……”
听杨进周一说就是好一番话,陈澜起初那一点担心很快就飞到了九霄云外。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她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随耶就招手示意柳姑姑过来,又笑着安慰道:“姑姑就不要自责了,这事情怪不得你,原是有人要借此生事。只这么一出猴子戏看上去拙劣得很,也不知道是有人临时起意,还是还有什么后招。你去把伙计叫来,我问他话。”
听了这话,柳姑姑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当耶出门去。一旁扮了好一会儿乖巧的芸儿自是赶紧上前扶了陈澜往里屋,又搬了椅子请她坐下,自己则是蹑手蹑脚到门帘边上守着。好一会儿,她才透过门帘瞧见柳姑姑引了一个伙计进来。大约是听人说了什么,那伙计的脸上没了起初的受惊过度反而还有心思东看看西看看,满脸的机灵过度。
直到柳姑姑提醒了一声。那伙计才慌忙点头哈腰地行礼。陈澜虽看不见外头,可见荆匕在一边看一边偷笑。她大略能猜出外头光景,当即和蔼地问了那伙计几句本地风俗之类的俗套,随耶才问道:“这天津卫和别地不同,乃是卫城这理政署反而是后设,想来是文武分管一桩,互不干涉了?”
“夫人您这就说错了,哪有这么简单的!”那小伙计斜睨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柳姑姑,眼睛滴溜溜一转,继而便弯了弯腰陪笑道,“这卫城打我记事的时候就才指挥使司和理政署,可历来就是不对盘的。就好比说如今这位俞指挥使人家是三品官,理政才只不过六品,可这政务民生上头全都是一把包揽了,俞指挥使自然是心头不忿,所以就抓着海运漕运缉私的勾当派出执法队满城搜检。而那位许理政也不会放了这一揽子,于是满城之中不是差役就是兵卒,成日里看上去吓人得很。”
“哦,那这两位在此地多少时曰了?”
“俞指挥使才是刚来,许理政却是已经干了三年一任,只上头没有消息,于是自然就留任了。”那小伙计听到帘后的声音悦耳动听,脸上笑得就更殷勤了,想了想又连忙添了一句,“俞指挥使刚来的时候和许理政三天两头不对付,后来才渐渐消停了也难怪,外头一直都在传据说这位俞指挥使是荆王……”
他突然一下子住了口,等发现刚刚玟丝不动的柳姑姑正用利箭一般的目光盯着他,他那惧怕立时化作冷汗出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都流传说,那俞指挥使是未来太子殿下举荐的人。他性子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兼且还不到四十,平时暴躁起来谁都敢骂,据说火气大的时候连衙门的屋顶都能掀翻了,所以,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陈澜自然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倘若说她先前不明白,此时此刻就大略清楚了。虽说这挑拨冲突的法子并不高明,但从柳姑姑把东西递出去,到发生了那么一遭冲突,总共也就只有一丁点时间,那位理政倒是才些急智。
因而,她沉吟了好一会儿,便问出了最后一句话:“那许理政来这儿之前做过什么官,你可知晓?”
她本以为那小伙计既然连天津卫指挥使是荆王举荐都知道,许理政的来历必然也不在话平,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外间期期艾艾好!会儿,方才传来了一声干咳。
“夫人恕罪,许理政从前做过什么官儿……卜的还真是不知道。这位大人上任之后,一切就和从前几任大老爷差不离,该收税收税,该派差派差,无论是官司还是其他,都没什么大特殊的,就只是常常往海边码头走,据说家里人也开了铺子做生意。这都是老规矩了,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其他事,坊间流传很少。”
一文一武,一个低调得没人知道来历,一个却是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纵使陈澜原本并无偏向,此时此刻也已经品出了几分滋味来。该问的都问过了,她见芸儿回过头来看着她,便冲其打了个眼色,下一刻,就只见这丫头把门帘缝隙拉大了些,冲着柳姑姑比划了几个手势。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千恩万谢的声音。
坐在里屋思量了好一会儿的陈澜终于出声叫道:“柳姑姑。”
不消一会儿,柳姑姑就进了屋子,垂手稳稳当当站在了那儿,只是,当她听清楚陈澜的话时,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半晌,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脸上露出了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夫人放心,奴婢都明白了,一定会原原本本把话带到。咱们只走过境,却有人想借着咱们闹上一出,就算不能把人怎么样,也得让他们寝食难安!…”
柳姑姑去后不久,就有一拨二三十个军汉气咻咻到了客栈门口。也许是回避的牌子摆了出去,又见着两个戎装的带刀护卫,一群人一时间都有些犹疑不定,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分出了一多半在这儿看着,还有七八个则是匆匆回转。又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刚刚离开的人就飞也似地跑了回来,只嚷嚷了两句,刚刚还虎视眈眈守着客栈的大队人马就立时散去,倒是让客栈大堂里躲在柜台后头的掌柜和伙计莫名其妙。
直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因为先头那几出而显得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方才再次传来了马蹄声。相比去时的三个人,这一次却是十几个人护送了杨进周一行回来。为首的军官一直把人送到了客栈门口,这才拱了拱手道:“杨大人,都是下头人不懂事。险些冲撞了,您要是不介意,明天一早我亲自带兵送您出城?”&
“俞指挥使不用这么客气。我和内子又非公务,怎能劳你派兵?。”杨进周略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那后头的诸多军士,这才诚恳地说道,“今次之事既然已经说明白了,不过是些许误会,不足为道。但俞指挥使受命镇守天津卫,平日为人处事。尽量不要让人抓着把柄。那些明面上的冲突看似都压下去了,难免有人一直悄悄扣着,应景就砸了出来。…”
尽管杨进周的年纪比那俞指挥使年轻许多,但这番话却说得有理有据,更何况有先前在指挥使司的那番厮见。听话的当事人在脸色连变之后,最终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杨大人提点,下官记下了,日后一定好好管束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