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顿了顿,“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的童年始终有两件事在支撑他,这两件事,他没有把他们当作磨难,或者不幸,而是一种考验,所以他沉默地、坚韧地守着。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心境当然就不同。你觉得老天刁难你,你就会怨老天,你要觉得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就会有……有……”
沈喻挠了挠脸,一时词穷:“对,盼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用脑过度。”
“哪两件事?”
“你应该能猜到。”
答案呼之欲出,但任延呼吸了一下才说出口:“等我,和等他妈妈?”
“是。这两件事,是他的精神基石。”
任延没说话,沈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惊讶?一个五岁的小孩,把等待邻居家的哥哥当成执念。”
“已经惊讶过了。”任延平静地说,“我看过他的日记。”
沈喻笑了笑:“所以你现在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的使命。小孩子的精神世界是很奇妙的,不需要很多逻辑,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很多时候,现实的逻辑是一种规训,教育我们不再天真,或者放弃侥幸,美其名曰长大懂事,其实挺无聊的。他觉得要等你和妈妈,所以对自己生活条件的天翻地覆,都很宽容地置之不理,但……”
沈喻停顿,任延的呼吸也跟着停顿,等待他“但是”后面的转折。
“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
任延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两年的等待没有结果,潜意识的焦虑蔓延,他心里渐渐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是一个赌,后来变成一个条件、一捆绳索,把他捆住了,这个条件
是——”
沈喻深深地看着他:“——’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和任延就会回来找我‘。”
“只要我不说话……”任延下意识地重复,蓦然抬眼看他。
“我高中数学都快忘完了,是不是有个叫什么充分必要条件的东西?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找我,只要我说话,妈妈就不来找我了,妈妈来找我了,我才能说话。”
任延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也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下意识抬了下唇角,目光里写满了听天方夜谭般的荒诞,说:“怎么可能?”
沈喻弯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人的这里,没有什么不可能。”
“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都拥有逻辑,这是你成长为一个社会个体的代价,但其实在人的精神、意志里,事件与事件之间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跳跃的开关,jup——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略过的是上亿的神经元,比一个大海拥有的水珠更多。我举个例子,比如有一天,小安问走在路上,听到有个人跪在地上烧香拜佛,说,请菩萨保佑什么什么,信女愿意吃素十年。那么在七岁的他的意识里,就植入了一个开关,只要吃素十年,就能祈求到什么。”
任延静了静,反问:“如果按你的说法,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条件,那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
“因为人的记忆会骗人,人的一种精神,也会欺骗另一种精神,我们常说的本我超我自我,也时常做着捉迷藏的游戏。他设置了这个条件,成了思维里的一种思想钢印,又深深地怕自己背叛了约定,所以就把这个钢印埋了起来,沙子填平,”沈喻摇了摇头,摊了下夹着烟的手:“终于成了一个自我并不知道的秘密。”
也许是任延的脸上做不出表情,沈喻掸了掸烟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问,证据呢?其实也不算证据,但可以推敲对应,他第一次喝醉酒说话,是不是他等到了你的时候?他喝醉酒后,是不是只和你说话?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阻止过你,让你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当然,告诉我这个心理医生,不算犯规。”
“他的日记里,从他开始不说话,到被院长发现,只经过了几天,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为什么会遗忘得这么快?”
“嗯,”沈喻点点头,沉吟着:“他当时感冒了,我猜测,这场感冒是一个契机,还有就是,在潜意识里,这个念头可能已经盘旋了很久很久,所以从诞生、套上钢印、抹平痕迹,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场对自我的欺瞒,他把自己的日常人格排除在外,安排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赌。”
“对不起,我可能要消化一下。”任延打断他,被阳光晒着的躯体也泛起冷意。
沈喻递他一支烟,又单手打开沉香盒:“试试?”
任延接了,但没点燃,指尖掐着烟管半晌:“如果是这样,可以治疗么?或者说开导?”
“我不建议用药物治疗,你可以每半个月带他来跟我聊一次,但未必会有效果,因为他对这点的执念很深,今天这么顺利,也有他感冒了,精神力比较弱的缘故。”
沈喻抬腕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快到了,他得回去见见催眠醒后的安问,否则不利于双方建立信任和安全感。
“不是有句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么?试试看找到他的妈妈?”
任延面无表情,甚至觉得荒诞。沈喻从背后听到他的一声哂笑:“找他妈妈?十几年的下落不明,她很可能已经再婚、移民,或者说黑在国外,改名换姓……如果已经死了呢?死之前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彻底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任延猛地住口,反复吞咽了两次,才深深地屏着呼吸,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口吻问:
“你觉得,如果找到的真相是那样,他还会想开口吗?” 。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