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言不发的把目光掉转到窗外,摘下了太阳镜,摇下一点车窗,八月末的风悄无声息的长驱直入,她的头发飘起来了,她慢慢的说:&ldo;西决,先送我回家行吗?&rdo;&ldo;你说什么废话,你以为我们去哪。&rdo;&ldo;我是说,&rdo;她看了我一眼,&ldo;回我自己的家。&rdo;&ldo;何必?&rdo;我闷闷的说。&ldo;我求你。&rdo;她没有表情。我只好往另一个方向开,那条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龙城旧日的风景和拆得乱七八糟的工地。曾经的龙城原本就是一个大工厂,郑东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烟囱的树林后面,树林里住着很多像我大伯那样的人,他们终日在黑漆漆的厂房里作业,就像是在山东里融化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烟囱的树林里还关着很多看似狂暴其实温顺的野兽,名叫机器,终日发出或者沉闷,或者尖锐的轰鸣。郑东霓就是一个从这片烟囱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走到了天边的人。她把郑成功生硬的往我怀里一塞,自己走近了破旧的单元门。黄昏的工工厂宿舍区,永远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刚刚结束,所有的机器野兽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犹豫的把郑成功举起来,他正在表情严肃的欣赏远处林立的巨大的烟囱。我不知道我是该带着郑成功等在这里,还是跟着郑东霓进去。我不想让郑成功看到那种母女二人脏话连篇的对骂场面。&ldo;喂,郑成功,烟囱很好看,对不对?&rdo;我问他,他不置可否。&ldo;你是这儿的人,郑成功,这儿是你的家,那些烟囱你都应该认识,因为它们是我们龙城的界碑。&rdo;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对于他来说国语深奥了,有点不好意思,&ldo;郑成功,&rdo;我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蛋,&ldo;你知道为什么有的烟囱往外冒黑烟,有的烟囱往外冒白烟吗?&rdo;我笑了,&ldo;因为冒白烟的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对了,你看见的天上的那些云,都是这些烟囱把它们送上去的。&rdo;然后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大伯抱着很小的郑南音,指着远处的烟囱,对她说:&ldo;南南你知道吗,天上的那些白云就是这里的烟囱送上去的。&rdo;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错,一定没有喝酒。&ldo;真的呀‐‐&rdo;小小的郑南音崇拜的欢呼着。&ldo;当然了。&rdo;大伯对她挤了挤眼睛。大伯那个时候还年轻,他是个健壮的,很好看的男人。还是上楼去吧,我突然之间,有些想念大伯。大伯无力的坐在他的轮椅里面,圆圆的头颅有些倾斜,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发生的争吵一点都不能影响他。&ldo;你走吧。&rdo;大妈依然是那么淡淡的对郑东霓说,一边低着头,搅和着面前那杯藕粉,&ldo;我这里太乱了。要天天照顾你爸爸,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帮你带一个三个月大的小孩。&rdo;&ldo;你要我走到什么地方去?&rdo;郑东霓咬了咬嘴唇,&ldo;你还不明白吗?我马上就要离婚了,我不会再到美国了。下一步怎么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钱我给你‐‐&rdo;&ldo;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一分都不要。&rdo;大妈讽刺的冷笑,&ldo;你赚钱也不容易。&rdo;郑东霓漆黑的看着她,沉默的看了几秒钟。&ldo;我们走吧。&rdo;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ldo;走吧。&rdo;这个时候大妈悠闲的补充一句:&ldo;反正你有钱,你去雇个保姆来看这个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们挤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呢。&rdo;郑东霓一把从我手里把小孩抢走,拎着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着一个破旧的口袋,她就这样拎着婴儿,把它凑到大妈的脸面前,一边摇晃着一边喊:&ldo;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个牲口,舌头总是吐在外面,他是个白痴,他长大了以后也是个白痴,他永远没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长的,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就是你的亲外孙,你们让我受了多少罪现在你们全都得还在我儿子身上!你现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梦!&rdo;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乱乱的发丝拂在脸上,全然不管郑成功尖锐的哭声。&ldo;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别人吗?&rdo;大妈平静的说。我把郑成功从郑东霓手里抢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的小眼睛里含着的很清澈的泪水,我就决定了,我得把他从这个地方带走。我不管郑东霓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就算大妈同意,我也不会放心让他留在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