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但不辣,只暖烘烘地上头。秦赐在黄沙狱时喝惯了劣酒,此刻只觉这酒温暾,挠得人心不足。他低头再倒酒,慢慢地道:&ldo;我不想让您难堪。&rdo;
&ldo;难堪?&rdo;秦束微微皱眉,好像很不解,&ldo;我难堪的事情可远不止此。&rdo;
&ldo;您是说……&rdo;秦赐看着她。
秦束却别过头去,&ldo;不过一封信,谁敢多说一句话?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从黄沙狱中‐‐&rdo;
话声陡顿止住。
秦束感到自己也很可笑,总是用那些在人前说惯了的话去要求秦赐。其实这话秦赐是不会吃的,要拴住他,只能用感情。
虽则秦束也不很能肯定,这人到底有没有感情。
他那双胡人的眼睛,灰色的,浅得好像能让人一眼望穿,又深得好像只是一面无差别的镜子,她从那面镜子中分辨不出什么色彩是属于他的,而只能看见她自己。
她向周兴打听过,秦赐的父母是许多年前曾犯上作乱的胡人,关进黄沙狱中不久生下了秦赐,自己则被处决了,秦赐对这一双父母,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他又另有一个养母,是他幼时狱丞指给他喂奶的,后来劳累而死,也没见秦赐掉几滴眼泪。他干活很认真,但不爱说话,不事钻营,其他官奴见他是个胡人,既不敢惹他,也不敢同他亲近。于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就这样在一片空白之中过了许多年。
&ldo;我……我在黄沙狱中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如此,读书习武,自奔前程。&rdo;秦赐却忽然出了声,&ldo;我原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的苦活,便像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官奴一样,死在那里面的。&rdo;
秦束笑睨他:&ldo;你感谢我?&rdo;
&ldo;我感谢您。&rdo;秦赐却答得很认真,双眸沉着而专注地回应着她的注视。
她渐渐恍惚。
&ldo;赐。&rdo;秦束将空碗抓在手中,指甲细细地磨着粗陶的边沿,静静地念着自己赐给他的那个名字,&ldo;赐。&rdo;
秦赐转头,见秦束颊上飞起了红云,便那双冷亮的眸子,好像也染了些云雾。此时的小娘子似乎不再那么尖锐而遥远了,她甚至让他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垂下眼睑,轻声应道:&ldo;是,我在这里,小娘子。&rdo;
秦束却道:&ldo;今日,父侯与二兄吵架了。&rdo;
秦赐静静地注视着她。
&ldo;二兄说父侯卖女儿。&rdo;秦束忽然笑了,&ldo;其实谁都清楚的事情,二兄又何必说出来呢?赐,这种事情,就连你都清楚的吧?所以二兄又何必对着父侯说出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rdo;
一点用处也没有。
&ldo;父侯他没有心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他已经卖了阿姊出去,但卖得不好,他不满意,所以他要再做一桩生意……&rdo;秦束笑着,喃喃着,又伸手去碰酒壶,被秦赐一把抓住了手。
她抬起眼,秦赐的眸光隐忍,像是在拼命按抑着什么,嗓音沙哑地道:&ldo;您喝不了酒的,不可再喝了。&rdo;
他的手掌很大,抓住她时,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覆住。又很温暖,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然而这温暖却让她仓皇失措,一下子抽回了手。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这些话原应该烂在心里的,即使是让一颗心都被染污了,也是绝不该说的。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又想不明白他听到这些之后为何只是劝她不要再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直叫头颅里都嗡嗡作响地痛了起来。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他自己默默地将酒饮尽了,才再次伸出手来,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一回,只似温柔的袭扰。
她于是也没有再挣脱他,只是稍带张皇地抬眼。
&ldo;不论您嫁给谁,&rdo;他倾身过来,凝注着她,一字一顿地道,&ldo;我都不会走。&rdo;
他那么认真,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眼神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点暗翳,都是那么那么地认真‐‐可是她却早已经习惯了在一个谁都不说真话的世界里活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低下头,身上似因夜风而冷得发颤。秦赐展开手臂,原想拥住她,手掌却最终不敢攀上她那纤细的腰,只是似有意似无意地放在她身后,一个保护的姿势。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在冷与热的缝隙之间沉默地忍受着,然后,一件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ldo;夜深了。&rdo;他的声音低哑,说的好像也是全无意义的话。
她只点了点头。头有些昏,几乎靠上他的胸膛,但两具身体之间仍有很宽的空隙,他给的温暖并不逾矩。她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里,如一团火焰,永恒地等候着她。这便让她很安心了。
也许这就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几乎要在这种安心中睡去,她听见男人深沉的声音:&ldo;当初小娘子您,为何会挑中我?&rdo;
她揉了揉眼睛,却道:&ldo;我若回答你了,你也需回答我一个问题。&rdo;
秦赐笑了,&ldo;好。&rdo;
温和的笑,像是在包容小孩子的任性。她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感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令她脸色微微发红,&ldo;因为你是胡人。&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