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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宁完我的弹章参了八条,主要的,一是留发复衣冠;二是陈名夏父子暴恶,揽权纳贿,结党营私,士民怨愤;三是涂改谕旨。会审时,陈名夏只承认第一条,说其他各款都是诬陷。而宁完我会同内秘书院学士刘正宗共证陈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实。今天早朝,吏、礼、刑三部会审后题本上奏,最后拟出的处理意见是:斩。现在,陈名夏的生死,完全取决于福临了。

朝廷里的倾向太鲜明。参与议政的王公大臣和满官对此十分快意;多数汉臣口中不说,却都表现出一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的忧郁。敢于替陈名夏讲情的,只有一个外国人汤若望……刚进慈宁宫,迎接福临的,竟是一派檀板轻敲、笛声嘹亮、歌喉宛转。东配殿里新搭起小宫台,庄太后和两位太宗的妃嫔——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还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寿康太妃,在许多福晋命妇的陪同下,正兴致勃勃地观看傀儡戏。傀儡大约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细,说唱操纵都由太监担任。一出劝善的《鱼儿佛》正演得热闹。福临一脚踏进配殿,吓得那些福晋命妇们纷纷站起身向后退避、低头、跪倒。

福临依次向寿康太妃、庄太后、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等祖母、母后请安。她们一一受礼,问了皇帝好,便要向庄太后告辞。庄太后笑着挽留说:“今儿的宫戏怪认真的,戏码也好,还是看完吧!一会儿有北边新进的松仁、白果,正好品茶。白发苍苍的寿康太妃先笑着坐下,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也跟着告坐。庄太后起身笑着对她们道了歉意,领着福临往慈宁宫正殿走去。刚进殿门,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一个宫女回配殿请佟夫人。

一位衣饰华丽的满装贵妇走来向福临请安。太后笑着对福临说:“照家常礼数说,这是你的丈母,不该受礼的。福临连忙逊谢。按宫内制度:内廷主位遇娠,有生母者允许进内照看。福临问道:“佟妃的日子近了吗?佟夫人连忙回答:“就在这个月了。庄太后笑道:“这是宫内主位第一次诞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宫陪伴去吧。佟夫人连连称是,后退几步,向殿外走去。

福临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后引见佟夫人,无非是表示她对佟图赖家的恩宠。这不是又在给自己增加压力吗?

母子俩方坐定,太监来禀告:郑亲王济尔哈朗恭请皇太后召见。太后看看福临,福临立刻站起来说:“额娘,皇叔一定是为了陈名夏的事情。庄太后扬了扬眉峰,没有说话。

“额娘,我把复审的题本带来了,请额娘过目。福临说着,吴良辅跪进折匣。太后的贴身女侍苏麻喇姑接过打开,双手放在太后的御案上。

庄太后先吩咐太监:“请郑王进宫。然后对福临说:“皇儿,你还是从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争圈民地说起,近日朝廷里都有些什么议论?很多次了,不等福临细说,母亲已把朝中大事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福临知道,这些进宫侍奉母后的福晋、命妇们,等于是一个副朝廷,但他还是对母亲的明睿感到惊奇,不由得说:“额娘,你什么都清楚吧?庄太后避开他的问题,只静静地望着他,道:“说吧!于是,从午门自戕案到陈名夏狱成的全部过程,由皇帝绘声绘色地向皇太后叙述了一遍。听罢,太后不表态度,低头去看题本。

郑亲王进宫来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赐给他一个座位——那是一个杏黄色的织着龙纹的锦缎坐垫,置于太后右侧向南较远的地方。郑亲王盘腿坐下,因为这一阵走得太急,止不住喘着粗气,脸色泛白,看上去很虚弱,和他魁梧肥硕的身材很不相称。太后连忙命太监赐茶,并和悦地说:“王兄年纪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马进宫吧。自家骨肉,不必太拘礼。在紫禁城乘马,这是极高的礼遇。郑亲王非常感动,又要下位叩谢,再次被太后止祝他喝了那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方觉得心定平静,这才诚笃地仰望着福临说:“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陈名夏的意思?福临不置可否。

“奴才就是为这事求见,请太后、皇上明察,陈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学,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里的沙子还多,不少陈名夏一个!这人一向结党,是个反复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济尔哈朗指的是两年前的事情:御史张煊弹劾陈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时,议政大臣谭泰袒护陈名夏,反而以诬奏反坐,判处张煊死刑。不久,谭泰因党附多尔衮论罪诛死,顺治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按张煊所劾陈名夏罪状再审。陈名夏竭力为自己辩解,到了理屈词穷之际,便哀哀哭泣,诉说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当时福临对议政王大臣们说:“此人真乃辗转狡诈的小人,罪实难赦。

但朕已有旨,凡与谭泰事有牵连者,皆赦而不问。若罪陈名夏,则失信于天下了。这样,陈名夏才得以革职留命。福临毕竟看重陈名夏的学问才干,去年,陈名夏复职。但刚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来。

福临不大高兴郑亲王提起往事。因为就是顺治九年那次赦免陈名夏,他的出发点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说:“朕观历代英主用人,无不用其所长摒其所短,如汉高祖之用陈平,魏武帝之容张绣。须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掉书袋,郑亲王哪里是福临的对手!那些繁复杂乱的汉文,至今他仍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对朝廷最实际的考虑:“皇上说的是。可陈名夏的大害不只在反复,要紧的是结党。二十九名汉官胆敢另立一议,本朝从来没有过!

陈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马,不加严惩还成个朝廷?……”

福临半晌没作声,后来迟疑地说:“或者免官遣戍?……”

郑亲王叹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养虎伤身。

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奴才瞧着都发怵。皇上这样待他,他对皇上又安过什么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庄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宝座上,一如既往,端庄、慈蔼、温和,看不出可否。于是,他硬着头迫使出了杀手锏:“多尔衮摄政那会儿,皇上年幼,陈名夏不是夜谒睿王府,陈请多尔衮登皇位的吗?福临浑身一震,紧紧咬住牙关。郑亲王心疼地看着福临,继续说:“多尔衮虽然回答说本朝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没有接受,但陈名夏立时由学士超擢吏部侍郎,从此大受重用。幸亏老天爷不佑恶人,多尔衮病死,不然……唉!郑亲王低下头,老态龙钟。

福临也低着头不出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济尔哈朗知道击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尔衮逆谋有所牵连,就能立刻激起福临的憎恶;只要被多尔衮打击排斥过,就能立刻引起福临的好感。多尔衮一倒台,索尼、希福、鳌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参与议政,就是这个道理。

郑亲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顺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爱这个十六岁的侄子,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刺激福临,心里很觉难过,可又不能不说。他默默地望了福临一会儿,叹了口气:“唉,皇上不要过于劳累,奴才去了……”济尔哈朗走后,母子俩相对无言,不时交换一道目光。后来,庄太后轻轻赞叹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临那目光游动的眼睛,温和地问:“皇儿,你的意思呢?”“陈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汤玛法今天还有奏本替他讲情,说身为君上的,必得仁慈为本。儿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随意诛杀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玛法道德高尚,是个仁义长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历朝兴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临乌黑的眸子盯住母亲,竭力隐藏心里的不服。

“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陈名夏罪名小官职低;陈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汉官结党如何处置?只得不闻不问,他们比陈、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议政王贝勒大臣服不服?满洲亲贵服不服?八旗将士服不服?皇儿,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谁?“福临一哆嗦,垂下眼帘,浓黑的睫毛簌簌抖动。

“能靠那些汉人吗?皇儿,我屡次要你想,今天还要你想,你以为天下汉民已经都臣服了吗?如今你身践帝位,本当懔懔然如以朽缰驭六马,稍有闪失,就会使太祖、太宗百战得来的天下毁于一旦。皇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啊!……”福临觉得背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冷战,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他羞愧地低声说:“我只是想,陈名夏罪不至死,所以…………”庄太后温静地笑笑:“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有罪无罪?略一沉吟,她说:“只须治陈名夏抹删谕旨、结党营私之罪。留发复衣冠的话,就不必提了。福临钦佩母亲。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为福临曾首肯此话留了面子,也免得更激起汉臣汉民的反感。

佟夫人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她的女儿端坐在寝殿前廊,身上洒满灿烂的阳光。廊边雀替上挂着几只金丝鸟笼,两个宫女给笼里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动不动,只嘬着小嘴,扬着下巴颏,逗弄面前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黄腹红嘴鹦哥。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有闲心!佟夫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前廊,倒没有忘记向她的亲女儿请安。

佟妃转过脸,睁大圆圆的眼睛:“出什么事儿啦?”“你舅爷爷进慈宁宫,请太后一起劝皇上。也不知劝妥了没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个姓陈的南蛮子不可,那可怎么办哟!佟妃今年刚刚十四岁。进宫时是个十足的毛丫头,还在玩抓子儿的年龄,因为想娘几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渐渐学会不哭了,却又怀了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眼看又要当妈妈,真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的小小的心里只装得下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别的她无暇去想,也没有兴趣。对这些朝政,她更是一点不懂。佟夫人进宫后对她多方开导,她依然不那么开窍,这时便说:“一个汉官,赦不赦的,有什么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奶奶!我跟你说了这么些日子,敢情白费唾沫!这姓陈的南蛮子纠了一伙子汉官,专跟咱们过不去!”“不就是退还圈占民地那事吗?皇上说叫退,就该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亩地算什么,对咱们也不过九牛一毛。可那姓陈的蛮子又要杀投充人啦,又要处罚地方官啦,明摆着要倒咱们的架子,打咱们的威风呀!他要成了事,还有咱们旗人的好果子吃吗?……”佟妃稚气地望着母亲。佟夫人一拍手,叹着气叫一声:“我的小冤家!这事儿还挂着你呀!”“我?佟妃耸了耸细细的眉毛,有点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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