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果然像母亲描述的那样,和他有同样颜色的头发,柔软细密,淡淡的黄白色,在阳光下闪耀细银光泽。
父亲懂得很多,带他们去黄石国家公园看定时间歇喷泉,去迪士尼看三维立体电影,去海边去沙漠。有一次母亲遇上了一些麻烦,父亲在小混混面前横插一手,炫银的丝锯切断了他们的刀棍。
父亲会做双皮奶给他补钙,会做姜撞奶给母亲暖身。
那段时间真的像最美丽的童话故事……一个完整的家庭,小小的三口之家,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杨倒了一杯水,慢慢喂她喝下去。
这个过程是很艰难的,被毒品废掉的人几乎没有自主能力,咽几口就要呛到气管里一次。可是她仍然在努力地吞咽,好像那杯水是一团火种,而她是一只飞蛾。
他把人从地下室抱回了地面,回到他的卧室。她弄脏了他的房间,从地下室到大厅,从浴室到卧室。
&ldo;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不去死?&rdo;他又问,疑惑地。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杨除了要工作维持自己的生计,还要分心去照顾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废人。他一天天看着她痛苦挣扎,蜷缩在卧室的墙角;他一天天喂水喂食,清洁卫生。
眼前正在发生一个奇迹,这是没有间歇的毒品戒断症状。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哪种毒品能够产生如此可怕的破坏力。
大脑里有一部分会产生让人愉悦的物质,毒品的作用类似于那种物质,甚至更强。所谓的上瘾,就是当吸食毒品到一定程度,大脑会默认为自己无需再提供让人愉悦的物质,于是中断了合成。
所以上瘾者离开毒品就相当于离开愉悦。
可是再怎么上瘾,也不会有人出现这种没有间歇期的毒瘾发作。人体对愉悦物质的需求是很有限的,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需要。
也许是更加厉害的毒品,不但欺骗了大脑,告诉大脑不必再合成愉悦物质,而且还强横地破坏大脑,让它无限度地渴求毒品,只要不能满足,就时时刻刻处身于地狱之中。
心情在变化,杨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想要一个奇迹。他想看到她支持下来。
杨最近一次任务出了错,z忙着补漏去了。她很担心杨的状况,杨以前从不出错,再艰难的任务他也独立完成给所有人看。
这次他居然漏杀了一个人,这就像微积分拿满分的大学生在算1+1等于几的时候回答出了一个十一,是超低级的错误,简直就像是心不在焉。
杨挂了电话,对z的啰嗦很不耐烦。他踢掉皮鞋,随便踩了一双拖鞋回到自己卧房。原本的席梦思大床被换掉,新购置了一张上下架的金属架铺,下铺用皮带绑着那个女人,上架是他的地盘。
近段时间感觉到很疲惫,他很快入睡。
……血液沾染了脚,像一片无边的沼泽,他没有办法走出去。只能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淹没……
家庭的童话在一日间破碎。
那个男人和母亲在一起,是把她当成了实验动物。那个男人离开了,断了毒品的供给,母亲终于知道他每天蒸给自己吃的姜撞奶里放了些什么东西。
储蓄仅仅维持了两个月的毒资就再也无以为续,她决定戒毒。
母亲把杨捆在地下室的角落‐‐他们也只能住在地下室。
母亲用塑胶布贴了他的嘴,请求他原谅这种暂时的粗暴,摸着他的脑袋要他乖乖地看电视。然后她努力地把十六寸的黑白电视搬他的脚边,打开,里面正在播放米老鼠和唐老鸭。
母亲把门窗关严实,用手铐将自己铐在地下室的铁窗格上。
然后夜幕降临……
疯狂的痛苦持续了几个小时,如字面形容‐‐疯狂。
她失去了理智,不能思考,她狂乱地想要挣脱手铐的束缚,去寻找能解除痛苦的药剂。她忘了钥匙被她压在床脚下,只看见了一把剪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比偏执更要强烈的偏执,她够到剪刀,努力地要剪断自己的手臂,要从手铐中挣脱出来。
他闷声地惨叫,想要示警。
但是现实太残酷,他们住在贫民区一栋半旧楼的地下室,不会有警察来阻止过度喧哗,邻居们也并不介意偶尔的狂欢,只是有一个人在经过时踢了一脚门口,不悦地说:&ldo;打孩子别打太厉害。&rdo;
杨拼命地弄出声响,希望那个人能闯进来看一看,救救他,救救他的母亲。没有用,那个人嘟嘟囔囔地走了。
血液从剪刀刻出的裂口里喷she到高处,又淅淅沥沥地淋撒下来,地上积满粘稠的血……
几年以后,杨才知道单纯在手腕上割一刀其实不会致死,血压降低到一定程度,血管会收缩,阻止血液继续流失。他母亲死于失血过多引起的休克,主要因为她在自己手腕上剪了很多刀,很多很多刀。
她直到死亡都没有停止剪断自己手臂的努力。剪刀很钝,她只是把桡骨给绞断了,尺骨还半连着。
她失去了理智,忘记钥匙近在身边,忘了加诸于自身的痛苦,忘了她的儿子在看。
她只是寻求解脱,不论是毒品也好,死亡也好,只要能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就好。
杨在深夜中睁大了眼睛,被噩梦惊醒只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在此之前,梦中的经历仿佛走马观花似的绵延不绝,一晃数年。
他在黑暗里坐起身,呼吸很平缓,可是额头上都是冷汗。从上架翻下床的动作依旧利索,只是脚却是软的。他往洗手间走,要好好冲一个澡,身上汗渍斑斑,让他感觉很不好,激起当日满身沐浴母亲鲜血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