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是会变成狗,但可别忘了,在狼变成狗之前究竟咬死过多少只牲畜,杀害过多少人,野兽终究是野兽,即便你有心将他驯养成狗,你也无能为力。”
银剪子剪短烛焰,火星坠在季谨之掌心,他神情在地牢的火光里曳开潮湿黏稠的影子。
分明每一处眉宇都镌刻得温柔到了极致,唇齿间开合迸溅出极为阴冷的字字句句,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攀附脊背,将人诱拐拖拽入深渊。
季子澜无端地有些烦躁。
“为父自然明白。”季子澜神思浮动,眼底有一瞬松软,“只是……”
“只是不忍心对吗?难道父亲还想着将我的盟主之位让我拱手让给我的好二弟吗?”季谨之步步紧逼,忽而笑了,“哦,我忘了,季舟他本来就不是我的二弟。”
季子澜缄默地望着他,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了解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儿子,一瞬间面容似乎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他唇颤抖了一瞬,许久才复于平静,紧绷成一条不近人情的直线。
季谨之攒着眉头,眼底似乎是失望至极,却依旧是理解地笑了。
“我明白……我明白,若是易作是我,即便那人做了再多不可饶恕的错事,养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情分。”
“毕竟即使是养一只畜牲,再铁石心肠的人养了这么多年总该养出些感情来。”季谨之好脾气地为他圆场,“就像你与母亲,即便你成亲时再怎么不喜她,如今不是照样诞下了我码?”
“……”季子澜道,“够了,别说了。”
季谨之声音戛然而止,他噤了声,如同被擒住利钳的毒蝎,短暂地被抚慰至安静了下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季子澜的唇,似乎极力希望其中可以蹦出几个他想听见到词句一般。
季子澜上牙敲打着下牙,半天却依旧没有说出季谨之所希望的应答,只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声苦笑,“我一直不明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对他有这么大敌意的?”
季谨之神色闪烁,“因为一个梦。”
季子澜不敢置信地看他,似乎觉得很荒唐,“就因为一个梦?”
季谨之的指尖一下一下剥着地牢上锈迹斑斑铁栅栏,锈红色的斑痕在他指尖掉落,指尖因为长期过度清洗有着许多细细小小的创口,此时更是泌出了血。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什么事,铁锈一不留神深陷皮肉,他痛得猛然惊醒,遮遮掩掩地回答道,“我梦见……嗯……他杀死了很多人。”
季子澜哑然,似乎惊愕他的回答,说不上是哭笑不得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是思虑过多了,不过是一个梦,怎么可以当真?”
季谨之没有应答,心中暗自嘲讽父亲的愚蠢可悲,开始可怜自己,觉得自己当真可悲极了,自始至终噩梦纠缠的只有自己。
倘若这场噩梦一直纠缠了他十几年呢?日日夜夜,每当困倦到难以再让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时,都害怕闭上双眼又陷入了那个噩梦,尸山血海,身首异处,到最后仅仅只有一张草席裹着尸体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什么仅仅只有自己记得这一切,于是他开始厌恶黑夜将至,总将自己蜷缩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即使再困倦也要强撑着不必上双眼,细心聆听着打更声,在香火消减间寂寞的等待着晨昏交替,直到第二日阴云初霁,光线映入双眼。
但是往往还是有撑不住睡去的时候,梦境陷入深渊里,腐烂身躯被蛆虫蚕食,千万只手攀附上他的脊背,拽他入烈焰焚烧殆尽,灵魂在焰火里疼痛的剧烈颤抖,好像张牙舞爪的影子。
他能梦见的不多,反复交错的也只有那人面无表情睥睨着自己的神情,眼底没有半点人气似乎是心如死灰,就得如同看一只待宰的畜牲,商量着该用几钱来卖。
那人背过身去,说,你该死。
声音淡淡的,似乎在与人闲说家常。
铡刀撕裂骨肉,每一寸骨骼都因为压力而层层崩裂,干涩的泪腺泌出痛楚的泪来,凌乱地沾满面容,他来不及嘶吼最后一声,声音断在喉嗓间分崩离析,铡刀再次抬起时猩红乱溅,他悄然无声。
这怎么能让人不恨?
但是还不行,他必须得抑制住想杀死那个人的冲动,一向心思缜密的他当然不能让自己深陷弑弟凶手的骂名,他日日夜夜将仇恨恐惧深埋骨髓,每当看见季舟无知无觉的笑颜,从灵魂深处不由自主地颤栗,怨恨张牙舞爪地在心底蔓延。
他总是感觉自己脏极了,身上无时无刻都带着难以洗去的血腥气,只能一遍又一遍怀揣着痛恨重复清洗双手,压抑住自己的仇恨与恐惧。
他开始让自己学习如何避免长久的睡眠,服用了半个月的清心散后,他变得彻夜难眠,但是难以避免的是身体每况愈下,乌发大批大批脱落,他开始咳血,大片大片呛咳,但他欣喜万分,庆幸自己拜托了噩梦。
他望着季子澜眼中倒映的自己,双唇是蜕皮的惨白,卷起死皮翘边,眼底下乌青色深陷,影子在火光中焚烧,飞蛾扑火般自不量力的张牙舞爪,他牵起唇角难看地笑着,神情流转间犹如温柔的恶魔。
他的神情无比温柔,犹如碧涧的泉水。
“二弟在沈道长那里呆了这么久,是时候得送回来给他接风洗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