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章为了攒铜板买这一瓶润泽,整整抄了一本《孟子集注》,半个月只吃咸菜与杂梁窝窝儿,瞧着锦棠收下了,也不说什么,提着食盒,转身便走。康维桢特意不让她和葛牙妹见面,也不许葛牙妹见外人,便葛青章也见不到她,也不知道娘如今过的如何,锦棠目送着葛青章走远了,轻轻叹了一息。也不知自己如此孤注一掷做的对不对。正准备要回去,便听身后陈淮安的声音:“怕康维桢睡而不娶,用完了把你娘扔出来?”锦棠旋即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她忙着呢。“放心,他不是哪种人。”陈淮安说道。俩人并肩踱步,他道:“上辈子,有一件事挺丢人,我一直不曾与人说过,你想不想听一听?”河风寥寥,晚霞夕照,锦棠穿的是件豆绿面妆花质的束腰直裰,发髻梳的高高,额前飘着几捋流海,玉白的小脸儿叫夕霞踱上一层暖色,唇噙着丝笑儿:“说。”“康维桢其实曾打过我,还打断了两根戒尺。”陈淮安道。上辈子,当就是这个时候,陕西省提学御史陆平眼看就要来秦州科考,陈淮安身为一个即将参试的秀才,居然在书院里带着几个学生在书院里公然饮酒,醉了之后,还跑到竹山寺大闹,说要拆了人家的佛祖,毁了人家的庙门。把几个光头小尼姑吓的簌簌发抖。当时康维桢把陈淮安叫到公房,什么也没说,提起戒尺就是一顿狠抽,抽断一根再换一根,足足抽了半个时辰。好在陈淮安身上有的是力量,往外一绷,说白了,只抽疼了康维桢的手,于他并没有什么损失。但是之后,康维桢说了一句:“陈淮安,罗家两个女人,可算是全栽在了你的手里。身为一个男人,你他妈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陈淮安挨完了打,衣服一披,自然是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他见康维桢仰着脖了,于地上跺脚乱走着,忽而就嚎噎了两声,其声如驴,吓的也算什么世面都经过的陈淮安居然毛骨耸然。如今想想,徜若他真的对葛牙妹有情有意,而她最终叫人强暴,又还杀于闹市,他却碍于她的名誉,连吊唁都无法前去,心中想必也是极苦的。上辈子康维桢在渭河县过了几年,新帝登基之后,重又出山,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很老道了,居于幕后,一直是林钦的幕僚,但因为常居河西堡,锦棠并没有见过他。不过,他前面一房妻子和离之后,确实不曾听他再成过亲。锦棠旋听旋笑,眼看到了自家酒肆的后门上,回过头来,笑着说道:“今儿我爹的五七,按理咱们也该去上个坟的,你在此等着,等我提了纸篮子出来,咱们一起去烧纸。”陈淮安于是站在门外,静静儿的等着,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锦棠出来,反而听见她在院子里说:“大舅,您要真闲得慌,就去书院看看青章去,舂麸皮的事儿,我是女子,手比你细,舂的比你更好,真不用你帮忙。”麦子的皮叫作麸,把麸从麦子上面剥落的方式,称之为舂,男子手粗,力大,一石杵下去,麦子都扁了,皮自然舂不掉,所以,这活儿多由力小的妇人们来完成。不一会儿,葛大顺从罗家酒肆后门里出来了,但随即,里面的人将门又将将闩上。陈淮安傻乎乎的等了半天,直到听里面的锦棠便舂着石臼便哼起小曲儿来,才明白过来,锦棠哪是想和他一起去上坟,只不过变着法子,不肯叫他进罗家酒肆的门而已。舂掉了褐色的皮子,小麦便成了一只只圆滚滚白嫩嫩的小胖珠儿,这小胖珠儿将来还要拌上曲子,长时间的发酵,才能治成新的酒曲出来。罗家的酒向来是端午才治曲。锦棠如今备的这些曲子,其实是准备去河西堡的时候用的。康老夫人答应,与她在河西堡合开一间酒坊,她得七成,康老夫人才得三成,真正要开这样一间酒坊,最重要的就是大批量的酒曲,以及老酒。所以锦棠正在格外忙碌的,准备着。正舂着,刘娘子走了进来,笑着说:“大姑娘,康老夫人遣了春娇丫头来问你,要去河西堡的事儿,问你曲子,老酒可都准备好了不曾。”锦棠手抚过一粒粒滚圆的,褪了皮的麦子,笑道:“你回一声,就说我这酒肆太忙,忙到抽不开身来,此事再议吧。”刘娘子在孙家就是做卖买的,自然知道一间大酒坊的重要性,所以,她道:“大姑娘,河西堡一间有正酒令的酒坊,咱可不能丢。”锦棠抓起扫帚扫着洒落在外的麦粒儿,扫干净了,往柿子树下一洒,引来喜雀扑楞楞的啄着。她道:“你就这样回她,不怕,我兜得住。”刘娘子果然就这般回了。消息传到康家时,康老夫人正在因为儿子不肯送走葛牙妹而生着闷气。“他这是要把咱们老康家在渭河县上百年的名声全败掉。”“要叫学生们瞧见了,要怎么说?”她的老侍婢谷嬷嬷是康维桢打小儿的奶妈,所以比康老夫人还生气,不停的念叨着。反而康老夫人,因为跟锦棠合作的事儿,正在犹豫之中。况且,她本就是个涵养之人,便心中有什么,嘴里也不会说出来。但偏偏还就在这个时候,春娇姑娘进来回说:“罗家大姑娘说了,到河西开办酒坊的事儿,她想容后再议。”月下娇妾罗家酒肆供给晋江酒楼的酒,一坛是二两银子,康老夫人转手出去,一坛是五两银子,但即如此高的价格,吃的人还是屈之若鳌,尤其是秦州城,有些熟客甚至点名,只要锦堂香酒,徜若没有,便连饭都不吃,拨腿就走。康老夫人自己也品着此酒味道确实有股子说不出来的蕴味,香味复杂,香气浓郁,更难得的是,便吃醉之后,次日起来头不疼,喉不干,反而满腔津泽,舒畅至极。她原本只吃花雕的,如今也渐渐吃起了锦堂香。因想试试别的市场反响,于是往她的故乡扬州送了几坛子过去,哪扬州人喜吃浓香型和清香型的酒,似乎并接受不了锦堂香这种酱香型的酒。于是,康老夫人又往京城送了几坛。京城是个什么香型都有的地方,人们的口味当然也更宽泛,而她送去的三坛子,给了三个资深酒客,其中一个,还是一位旭亲王,这些人无不是于信中满纸称赞,请康老夫人携带此酒,赶紧到京城开酒楼。须知,旭亲王可是皇家的人,他的口味,代表的可是皇家的胃口,徜若真能攻下皇家的用酒,哪生意,就可以做到富可敌国了。这样好的大生意,罗锦棠说撂挑子就撂挑子,想必也是为了葛牙妹吧。康老夫人毕竟生意场上的老手,揉了片刻的鬓额,心中已是一计。她道:“春娇,送份请帖,三月初八,让罗家大姑娘到咱们的碧水园赏桃李,我请她吃饭,再商谈此事。”赚钱的生意要,一个带着俩拖油瓶的儿媳妇不能要,康老夫人设上一宴,这是打算与锦棠两个好好儿的较量较量了。踏着夜幕回到家,依旧是灯黑火黯的样子。何妈被下了大牢之后,齐梅又从娘家搞来了个齐妈,倒是个温默性子,也比何妈更勤快,院子扫的一尘不染,但也比何妈更省,月上中天了,灯都舍不得点一支。“淮安回来啦?齐妈给你备了饭呢,你最爱吃的红烧黄鱼,一整条,嘉雨都没得吃,全给你存着呢。”齐梅掀开窗子,笑着说道。陈淮安低声道:“娘,你这又是何必。”齐梅攀在窗子上,柔声的说:“娘这辈子,唯一的疼爱都在你身上了,便你不受,娘若不给你,心也是空落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