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只能看到一条笔直的地平线。
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呼吸时的声息。
难道只为了寻找中古时代的绘画真迹?
难道仅仅由于在中原很少能看到唐人绘画的手迹,而只有在莫高窟这里才能亲眼看到&ldo;曹氏山水、吴带当风&rdo;的货真价实的原本模样?
(莫高窟壁画的&ldo;曹家样&rdo;和&ldo;吴家样&rdo;)
他原打算在这里观摩三个月。在抵达莫高窟的那天清晨,便提着马灯一头扎进洞窟里,看过一天就改变了主意,他说:&ldo;了不得!比我想象得不知伟大多少倍!恐怕留下半年还不够!&rdo;
随来的人可能会认为这是艺术家一时激动难捺的话,一种心情的夸张表达。谁知他一呆果然七个月。
粗略浏览了莫高窟的张大千,便对各个时代的壁画风格作出如下论断:&ldo;两魏疏冷,林野气多;隋风拙厚,窍奥渐启;驯致有唐一代,则磅礴万物,洋洋乎集大成也;五代宋初,蹑步晚唐,迹渐芜近,亦世事多故,人才之有穷也;西夏诸作,虽刻画极钝,颇不屑踏陈迹,然以较魏唐,则势在强弩矣!&rdo;
这一论断在今天看来,依然准确精辟。如此深刻的观察,必然伴随着他对莫高窟非同寻常的挚爱。
然而为什么在这七个月里,他却很少动手去摹习壁画,而是爬上爬下把五层的洞窟全编上号码?如今在莫高窟常常见到两种旧日的编号。一种是伯希和的编号,阿拉伯数码前面有个&ldo;p&rdo;字标记,总计171号;一种是张大千的编号,汉字数码大写竖题,总计309号。张大千的字体风格是一望便知的。
(张大千编号的墨迹)
谁能说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后来大规模临摹壁画时便于识认?
七个月后,他人到兰州,把很少的一些临摹品托人送到成都,办个小小的&ldo;西行纪游画展&rdo;,却迎头遇到激烈的批评,说他沾染上民间画工的俗风匠气,走入魔道。
张大千哑然一笑,不屑一答,转年春天,携带全家深深扎入莫高窟。此行邀来好友谢稚柳。谢稚柳不单是画家,又是古画鉴定大家,张大千显然要用追本求源的态度来面对莫高窟浩大的艺术宝藏了。
(谢稚柳《敦煌艺术叙录》)
粗糙的食物,玉门油矿生产的土蜡烛,咸涩的水,骤然而至的沙暴,野狼,流窜的土匪,构成了他艰辛危迫的生存环境。
单从这题壁上的话,就知道他当时真正的生活情态了。
(榆林窟第25窟张大千题壁:辛巳(公元1941年)十月二十日午后忽降大雪正临摹净土变也)
一位朋友借给他一支骆驼队,帮助他从很远很远的一条干涸的河床旁,运来烧饭用的枯木。这支慢吞吞的骆驼队来回的路程需要八天,拾柴一天,每趟要用九天的工夫。而每趟运来的木头,刚好供九天之用。所以这支劳苦的骆驼队永远是在长长的路途上不停地走着。
(干涸的河床。枯木。跋涉在大漠中的骆驼队)
这骆驼不就是画家本人的象征么?
他在阴暗的洞窟里,孜孜不倦工作两年有余。临摹作品达二百七十六件。小的数尺,大至数丈。平均两三天一幅。这是多么巨大的工作量!
因此,最深刻的体验在他的临摹复制之中。这种在洞窟里的复制工作,一如当年画工们作画一样。人站在洞窟里的架子上,一手秉烛,一手作画。他要先把墙上的形象拷贝在透明的蜡纸上,为了怕不小心弄脏壁画,蜡纸悬空垂立,运笔临空勾线,这就真切地体验到画工们的工作的艰辛与技艺的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