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潜默然良久,缓缓转过头来,那目光却令杨慕错愕惊诧,父亲看他的眼神空洞飘渺,竟好似不认识自己一般,他急忙稳住心神,扶着杨潜再劝道,&ldo;父亲在这儿帮不上忙,儿子知道您担心,可母亲醒转之时一定最想看到您,父亲还得撑住些才行。&rdo;
杨潜适才看着曹拂那淡得仿佛要消散的容色,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那样一张他看了二十年的美好容颜,如果在今夕之后不再对他展露笑容,不再对他微蹙眉尖,不再对他轻吐岚音,他接下来的生命会不会就此陷入茫茫黑暗,再也无法去感知生的美好,生的乐趣。
杨潜回首一顾,蓦然看到儿子眼中的惊痛之色,瞬时也清醒了几分,他深呼吸了几道,颌首道,&ldo;你说的对,咱们出去等。&rdo;
当夜曹拂止住了出血,人却是陷入了昏迷,杨潜匆匆看过幼子便令绣贞将其带回自己阁中,他则彻夜守在清华轩中看顾曹拂。
数日后,曹拂才渐渐醒转,虽然虚弱不堪却可与人勉强言语几句。杨慕每日去照看父亲母亲一阵,仍旧回公主府中,妙瑛不由担心问道,&ldo;太医究竟怎么说,婆婆何时才能大安?&rdo;
杨慕一阵神伤,黯然道,&ldo;伤了元气,怕日后难好,总归是要好好调养才行。&rdo;
妙瑛也禁不住叹息,又见杨慕连日来形容清减,眼底两片乌色愈发明显,连唇上都冒出一片淡青的胡茬,心中自是疼惜不已,&ldo;你也该保重身子才是,这一家子都需要照顾呢。&rdo;
杨慕神情中带了歉意,道,&ldo;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累你跟着挂心,对不住。&rdo;
妙瑛笑了笑,轻嗔道,&ldo;你又跟我客气,再这样我可不依的。&rdo;杨慕听着她的轻言细语,心下暂得了些慰藉,方才稍稍安心一些。
一个多月过去,曹拂依然缠绵病榻,任是太医用尽了各类补药也未能令她有些起色。杨潜因此向皇帝告了假,足不出户在家陪侍她,他每日命绣贞将幼子抱到床前,见那孩子一张小脸仍是清瘦得可怜,他看得心中难过,面上却只含笑道,&ldo;还一直没给他起名字,该叫个什么好,我还等你拿主意呢。&rdo;
曹拂爱怜的望着幼子许久,奈不住觉得疲累,便一阵气喘道,&ldo;慕儿的名字都是你起的,你还问我。倒是我替他想了个小名,叫寿哥儿好不好?&rdo;
杨潜听了心里一酸,知道妻子是在担忧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养不活,他温柔的笑道,&ldo;好名字,就叫寿哥儿罢,大名也还是等着你来,不急一时,等你大安了,好好替他拟几个咱们再定。&rdo;
林芝端了药进来,杨潜接过药碗,点头示意她退下,他用银匙轻轻搅着那墨汁似的汤药,半晌觉得温度合宜了才舀起一勺递至曹拂唇边。曹拂怔怔地看着他做这些,虽已看了几日,眼中还是会流淌出感激的柔情,她牵了牵嘴角,想要展露一个完整的笑容,却终是缺少气力,那挂在唇边的笑就变得有了几分涩然之意。
约莫着曹拂喝完药,林芝便进来收拾,先递上一个信笺给杨潜,道,&ldo;才刚二门外的小厮们送进来的,说是有人在门口搁下这个,上头写的是老爷亲启。&rdo;
杨潜点点头,并没太在意的抽出里面的信纸,抖开来扫了一眼,却是一眼之后,头顶有如惊雷炸响,他又惊又怒的看着那纸上的一行字迹:折辱公卿,使君不君,使臣不臣,灭其天常者,将为天所灭,今报应落于尔妻,来日必落于尔身,吾等立于清风明月间静待尔一门倾覆。
杨潜持信的手不住地抖着,薄薄的一页纸发出窣窣地响声,像是一片残叶零落在风中,他的目光落在尔妻两个字上,难道天道果真如此?先将报应落在妻子身上,然后再慢慢清算自己,清算整个杨家?他颓然的垂下手臂,却猛地想到曹拂正在看着自己,他慌忙抬眼望向她,一瞬间,他从她眸子里读到了明悉一切之后的哀伤。
他竟有种无语凝噎之感,曹拂默默的看着他,良久之后移开了目光,轻声道,&ldo;你还有公事罢?别耽搁了,快些去罢。&rdo;
杨潜知道自己在妻子面前无处遁形,他淡淡笑着,&ldo;不过些许小事,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会?&rdo;
曹拂挣扎着笑了笑,那笑容绵长而温和,她点点头,身子便向下滑去,&ldo;我是该歇着了,你去忙你的,晚些时候再过来。&rdo;
杨潜嗯了一声,起身替她把被子掖好,又把瓷枕正了正,看着她合上双目才转身,缓步朝门口走去。
&ldo;致斋……&rdo;杨潜快要踏出屋子,曹拂突然唤住了他,他急忙回首,却见她平静的浅浅笑着,半晌也没再说话。
杨潜凝望着她,看着她眼里渐渐聚拢起忧伤,那忧伤便清晰的印在他心上,他强压住鼻中的酸涩,笑道,&ldo;什么?可是要我留下来陪你?&rdo;
曹拂在杨潜转身的一瞬,看见他站在一团模糊的光影里,她忽然间像是趟过了二十载的岁月河流,看到了初见时他的模样,那是在曹府的花园中,他应父亲之邀写下一道匾额的题字,那时她躲在一丛艳艳海棠后,看着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微扬起嘴角,目光清凉如水漫视过她藏身的花架,她吓得倏地蹲下身来,脸上的颜色便和那花瓣一般灿若明霞,那一年,他只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