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连身后少年「公子,过年时记得来喝杯酒」的暧昧邀约也顾不得了,匆匆追上那道灰色的背影。
「说完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也是,反正你们也不是聊天说话的交情。」同样是少年,眉梢眼角却是化不开的锐利冷硬。
殷鉴低声道:「客套两句而已。」d_a
他「哼」一声,奔进佛堂后头拉着道者的手亲亲热热又喋喋不休:「在这里过年多寂寞,跟着我去我家过吧,就在邻城,雇辆马车,来回快得很!吶,我告诉你呀,我家过年可热闹了……」
里头时不时地传来灰鼠的大笑声,殷鉴在门外无奈摇头,从不起半点波澜的心头缓缓溢出几分异样,一同回家过年啊……他似乎从未跟他提过。
甩开心头郁结再度跨进佛堂,庙里空空荡荡,勤于功课的和尚竟也懈怠了,放着供桌上的白莲花不顾,正坐在道者小小的厢房里自自在在地喝茶。见了殷鉴,三人彼此脸上尽皆划过一丝惊讶。
长于交际的神君摸着头搜罗借口:「这个……我家东家让我来跟两位拜年。」
于是和尚和道者一同起身施礼:「难为典施主。」顺势让着殷鉴入了座,更恭恭敬敬递来一盅热茶。
看吧,这就是他家那位平平无头的东家的能耐,走到哪儿朋友便能交到哪儿,凡事报了他的名讳,总有人恍然大悟继而亲热有加:「哦……原来是阿漆的朋友。」
捕快、和尚、道士、老卦精、老醒木、城东的吊死鬼,城西的狐狸精,还有那位前东西……百年来,除了自己,他跟谁都可以迅速混得很熟,前一刻还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下一刻就能勾肩搭背下饭馆喝酒。
两个规规矩矩的出家人隔着袅袅的水气一眨不眨看他。独坐一边的神君挺直背脊一脸尴尬。是走着走着不自觉晃到这儿的呀……
「呃……我家东家……」低头咳嗽一声,杂乱无章的字句自发从嘴里漏了出来,「他与二位是朋友?」
「东家说,大师修为颇高深。」
「东家说,道长打京城而来。」
来来去去的东家说,绕来绕去绕不开那只灰鼠。
出家人们心无邪念含笑应答,间或捧着茶盅轻笑出声:「阿漆啊,他……」
仅仅一个称呼,就彰显出彼此在灰鼠心中的差异。
出家人不经意的熟稔口吻叫殷鉴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力维持。在这个普天同庆合家团圆的日子,似乎只有在这里才能寻到人同他一起聊聊天,聊聊那个古灵精怪的东家。
屋外的雪落得越来越急,北风从窗fèng间呼啸而过。殷鉴和和尚捧着茶盅一同听道者叙叙诉说:「阿漆呀……有时候太性急,单拿品茶而言,抓起就喝,一不留神就烫了嘴。」
低笑两声,他又抬头,视线笔直地指向端坐对面的白衣男子:「上回阿漆来喝茶,说起你,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住。呵……你们俩呀……」
神君脸上的笑就凝住了,被风雪冻住一般,愣愣地握着手里的瓷盅张口结舌:「他……都说了什么?」话语迟迟,是小心,是好奇,是畏怯。
「这个……」道者不忘分神照看红彤彤的小火炉,歪头思索片刻,眼神如此无邪,眉目如此清澈,「我不记得了。」
一旁的和尚默默垂眼喝茶,嘴角挂满慈悲。
再度回到城里时,黯淡的日头正在远处缓缓消逝。城中灯火通明,巷间饭菜飘香。各家商铺早早打了烊,酒楼中亦如田田荷叶般铺开一张又一张圆桌席。除夕之夜,街边鲜少单身的独行客。
殷鉴好容易在一条小巷深处寻到一个小小的面摊,弓腰驼背的老头正张罗着要收摊回家,勉为其摊,方糙糙为他下出一碗阳春面。养尊处优的神君大人提着衣摆挨着沾满油光的长凳坐下,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委屈。真是细心周到会过日子的东家呀,居然忘了给他留口粮,也不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存心。
风里远远带来春风巷的喧嚣,想起当日美丽的少年「过年时记得来喝杯酒」的邀约。万家欢乐的时刻,独自一人吃着寡淡无味的面条,被丢弃在察风里的殷鉴微微有些心动,他说过,今晚他不回来,往年他他总要逗留一阵,拖延到元宵前后才会归来。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