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儿不高,长瓜脸,六十多岁,脸上皱纹不多,长长的眉毛下长着一双还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边有着明显的鹰钩,薄薄的嘴唇护着一口整齐的白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牙齿这样完整也是不多见的。他面孔红润,身板溜直,两撇修整得很好看的花白胡须,配着那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花白头发。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到他养生有术,保养得体。他上身穿着深灰色串绸对襟小褂,下身却是藏青色的西服裤子,法国派力斯毛料,裤线笔直。脚下是皮底中国布鞋。
他身后跟着那个方才进出捧茶的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她手里托着一个雕花银盘,里面放一盏盖碗,一个擦得锃亮的白钢水烟袋。
他进门后先站在门前,双手抱拳,对着王一民和塞上萧拱了拱手说:“实在抱歉,不但没有远迎,还让二位久候了。”说完,没等塞上萧介绍,他就对王一民说道:“这位就是一民世兄吧,令尊大人当年的丰采都汇集于世兄身上了,看到你真是如逢故人一般。”
他一进来的时候,王一民和塞上萧就都起身离座相迎了。这时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早就想过府拜望老伯,只怕扰您清静,不敢造次。”
“哪里,哪里。”卢运启一伸双手,一边一个拉住王一民和塞上萧说,“快请坐,快请坐!”
卢运启拉二人坐在皮沙发上。那个托着银盘的姑娘轻快地走过来,把盖碗和水烟袋放在卢运启面前。
卢运启一看摆在王、塞面前的也是同样盖碗,忽然一皱眉说:“哎,怎么给他们二位也斟这种清茶呢。如今的年轻人都喜欢喝外国饮料,尤其像塞上萧先生这样知名的作家。快,煮两杯咖啡来,要浓浓的。”这时他又对塞上萧一笑,说,“我看了你新近的大作《茫茫夜》,那里说‘人生需要不断的刺激’,还说‘刺激是一种推动力’。我现在就给你们加一点推动力。”
说到这里他又大笑起来。随着他的笑声,两个姑娘都轻轻地退了出去。
等他笑声住了以后,塞上萧摆摆手说:“我那都是胡说八道,让卢老这样满腹经纶的老前辈见笑了。”
“哪里的话,我还是喜欢看看白话文的,你没看我都能记住你那有创见的警句了吗。何况人要顺乎潮流。所以我就主张我那个不成器的犬子多作白话文。我不是让他拿给你几篇看看吗?”
“我看过了。”塞上萧点点头说,“大公子还是很有才华的。”
“哪有什么才华。我看是胡言乱语,功底太差。我是主张作白话文也要有文言文的根底的,所以我才请一民世兄来对他多加一些教诲,给他打好古文的根底!”
他转过脸来对王一民说,“听说一民完全继承了家学,在古文上有很深的造诣,墨笔字也写得出神人化,将来老朽还要向你请教请教。”
“老伯这样过奖,实在使一民惭愧。”王一民一指门上边“立身惟清”四个大字说,“您这四个大字才叫出神人化呢,小侄学一辈子怕也学不来。”
卢运启高兴得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说这字好,也有人说它不好呢。世上很多东西,都是难以定论的。门户之见,互相褒贬,写柳字的说赵宇太弱,写赵字的又说柳字太野。画工笔的说写意画是任意涂鸦;通写意的说工笔画是照猫画虎。唱谭派的说汪派高而无韵;唱汪派的说谭派暗而无声。打太极拳的说行意拳是小门类;练行意拳的说太极拳虚有雅名。真是各持己见,互不让步,既有文人相轻,也有派别之争。这样就更使人感到知己之难得了。伯牙为什么摔琴呢,就因为一生难得遇见一个知音者呀!今天一民这样称赞老朽这几个字,也可称是知己了,但愿我们今后做个忘年之交吧。”
这老人说得高兴了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话在他嘴里,就像倒提着口袋往外倒东西一样,畅通无阻。
王一民和塞上萧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等他话音一住,两人同声说了些不敢当,今后要请老前辈多加指教之类的话。这时两个姑娘用银盘端着一套专喝咖啡用的细瓷壶碗走进来。细高挑的瓷壶上印着几个黄头发的小大使,显然是专门从外国买进来的。两个姑娘分别斟完咖啡以后,又退了出去。在这当中,塞上萧偷偷地看了看手表,又悄悄向王一民示意,王一民故意装作没看见。但是却被这位年高而目光敏锐的老人看见了。他看了看塞上萧说:“怎么?你们还有什么约会吗?”
王一民一见不妙,忙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们就是专门来拜见老伯的。”
卢运启一边持着胡子一边对塞上萧微微摇着头说:“不对,我看塞上萧先生好像……”塞上萧也觉出不大好,但他是个能编剧本和小说的人,编点什么来的倒现成。
这时忙编了一个理由说:“没有什么事。我是怕卢老才会完客,疲劳了……”塞上萧才说到这,卢运启就高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们看我这样像疲劳的样子吗?连续会见一天客人我也不会疲劳的。”他止住笑声,又正容地说,“不过也要看什么客人,像方才我送走的那个人,连来两个我就会透不过气来。可是那也不是由于疲劳,只是肝火上升,令人气恼而已。”
一块阴云罩在卢运启脸上了。他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
王一民忙抓住时机,表现得随随便便地问道:“是什么客人使老伯这样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