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ldo;啪、啪&rdo;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ldo;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rdo;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ldo;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rdo;我问。
&ldo;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rdo;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
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3)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离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ldo;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rdo;&ldo;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版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rdo;
&ldo;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rdo;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fèng,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ldo;瞧着!&rdo;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ldo;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rdo;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
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耀目的大金球儿……&ldo;妈妈,你看‐‐&rdo;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ldo;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rdo;&ldo;好!我抱你到上边瞧!&rdo;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
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棵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要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
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ldo;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rdo;我叫着。
&ldo;可不是吗!&rdo;妈妈笑咪咪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ldo;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rdo;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的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ldo;大年减价&rdo;。&ldo;新年连市&rdo;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婉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ldo;当心掉下来!&rdo;有人说。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ldo;妈,你好看极了!&rdo;&ldo;胡悦!&rdo;她羞笑着说,&ldo;决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rdo;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来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撩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
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于,50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糙。他上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ldo;空竹王&rdo;。旁边有行小字&ldo;乾隆老样&rdo;。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ldo;认清牌号,谨防假冒&rdo;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伧、冷浇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ldo;龙颜大悦&rdo;,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椿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了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
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慓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着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
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ldo;空竹王&rdo;那些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色的东西?
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4)
大庙里的气氛真是神秘、奇异、可怖。那气氛是只有庙堂里才有的。到处是黑洞洞的,到处又闪着煌煌的亮光;到处是人,到处是神。一处处庙堂,一尊尊佛像,有的像活人,有的像假人,有的逗人发笑,有的瞪眼吓人,有的莫名其妙。妈妈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哪个是娘娘,哪个是四大门神,哪个是关帝,还有雷公、火神、疙疸刘爷、傻哥哥和张仙爷。给我印象最突出的要算这张仙爷了。他身穿蓝袍,长须飘拂,掌弓搭箭,斜向屋角,既威武又洒脱。妈妈告诉我,民人住宅常有天狗从烟囱钻进来,兴妖作怪,残害幼儿。张仙爷专除天狗,见了天狗钻进民宅就将弓箭she去,以保护孩童。故此,人都称他为&ldo;she天狗的张仙爷&rdo;……在我不自觉地望着这护佑儿童们的泥神时,妈妈向一个人问了几句话,就领着我穿过两重热热闹闹的小院,走到一座庙堂前。她在门口花了几个小钱买了一把香,便走进去。里边一团漆黑,烟雾弥漫,香的气味极浓。除去到处亮着的忽闪忽闪的烛火,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才要向前迈步,妈妈忽把我拉住,我才发现眼前有几个人跪伏着,随着脑袋一抬,上身直立;跟着又俯身叩首做拜伏状。这些人身前是张条案,案上供具陈列,一尊乌黑的生铁香炉插满香,香灰撤落四边,四座烛台都快给烛油包上了……就在这时,从条案后的黑黝黝的空间里,透现出一个胖胖的,端庄的、安祥的妇女的面孔。珠冠绣衣,粉面朱唇,艳美极了。缭绕的烟缕使她的面孔忽隐忽现,跳动的烛光似乎使她的表情不断变化着,忽而严肃,忽而慈爱,忽而冷峻,忽而微笑。她是谁?如何这样妄自尊崇,接受众人的叩拜?我想到这儿时,已然发现她也是一尊泥塑彩画的神像。为什么许多人要给这泥人烧香叩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