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rdo;我离开了课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没什么,但当众挨打受罚,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我眼泪汪汪地在桌上写了&ldo;李老师是狗&rdo;几个字。
我写得那么痛快和解气,好像这几个字给我报了什么&ldo;仇&rdo;似的。这几个字就相当威风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长时间。
我在表的滴答声中,在上下课的铃声中,在雨和雪轮番交替地敲打窗子声中,长大起来。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几个字却不那么神气了,反而怕被人瞧见,似乎成了一种不光彩、甚至是耻辱的污迹,我带看一种说不清是对李老师,还是对长大后再也遇不到的那个瘦弱的女同学的愧疚心情,用手指尖儿蘸些水使劲把这几个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儿抹掉了,好像心里干净了一些。
我上了中学,毕业了,参加了工作。我的许多事,写信、写文章、画画、吃东西,做些什么零七八碎的事都在这桌上。它一直伴随着我。
但它在我长大起来的身躯前,渐渐显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来愈破旧,在后来买进来的新家具中间,又显得寒伧和过时。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间物换星移的常规里等待着接受取代。
有一天我画画。画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画纸垂到桌下,先画铺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画得差不多时,再拉上纸来画另一半。这样就很难照顾到画面的整体感,我画得那么别扭,真急了,止不住愤愤地骂道:
&ldo;真该死,这破桌子!&rdo;它听着,不吭一声。等我画好了,张挂起来:画面却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这样与我为伴,好像我不抛掉它,它就一心而从无二意地跟随着我。是不是由于它仅仅是件无生命的物品,我从未把它作为一只小猫,小鸟、小兔那样的伴侣?但是,小兔死了,小猫跑了,小鸟飞了,它却不声不响地有心地记下我生活经历过的许多酸甜苦辣。关顺从地任我做任何有损于它的事。当一次,我听说自己遭遇过的不幸,是因为被一位多年来与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卖时,我忍受不住,发疯似的猛的一拍桌面:
&ldo;啪!&rdo;桌面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fèng;我那颗初入社会纯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现一一条裂痕。它竟同我一样。
从此,我便不觉地爱护起它来了。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是一只快乐的小鸟‐‐那早晨站在沾着露水的枝头抖动翅膀,在阳光里飞来飞去、在烟囱上探头脑的小鸟。她总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乐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入中出现,都能极快地把快乐通过笑、通过活泼的目光、通过喜气洋洋的俊俏的小脸儿、通过率真的动作,传染给每一个人。我说她的快乐是照眼的、悦耳的、香喷喷的,是魔术,我称她为?快乐女神&rdo;。
她一双腿长长。爱穿一条淡蓝色的短裙。她一进屋未,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书桌上‐‐这或许是她还带些孩子气;或许她腿氏,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适。
我呢?过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让。一忽而把脸甩向左边,一忽而又甩向右边,还调皮地笑着。她那光滑的短发像穗子一样的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来蹭去。
以后,由于挺复杂的原因,她终于说:&ldo;我们的爱没有物质土壤,幻想的种子连幻想也结不出来了。&rdo;这句话,她说了许多遍,一次比一次肯定,最后她无可奈何又断然地离去了。
稀奇的是,那快乐女神始终与我这哑巴桌子连在一起。每当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会幻觉出她当初坐在桌上的样子。浅蓝色的短裙扇状地铺开,一双直直又顺溜儿的长腿垂下来,两只小巧的脚交叉地别着。这时她那动听的笑声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间里发出来。
我需要记着的,这桌儿都给我记着了。而那女神与我临别时掉在桌上的泪滴,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大概那不是泪,而是水滴。
桌上唯有一处大硬伤。那是‐‐那天,一群穿绿服装、臂套红色袖章的男女孩子们闯进我家来。每人拿一把斧头,说要&ldo;砸烂旧世界&rdo;,我被迫站在门口表示欢迎,并木然地瞅着他们在顷刻间,把我房间里的一切胡砍乱砸一通。其中有个姑娘,模样挺端正,但她的眼神叫我害怕。她却不吵不闹,砸起东西来异乎寻常的细致。
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把尚且完整的东西翻出来,一件件、有条不紊地敲得粉碎。然后,她翻出我一本相册,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抽出来,全都撕成两半。她做这些事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忽然把一张照片面对我:
&ldo;这是谁?&rdo;这是我那&ldo;快乐女神&rdo;的。我说:
&ldo;一个朋友。&rdo;她微微现出一种冷笑,一双秀气的眼睛直盯着我,两只白白的手把这照片撕成细小的碎片。我至今不明白,在那时为什么一些女孩子干这种事时,反比男孩子们干得更彻底、更狠心、更无情。相册中所有女人的照片‐‐我姐姐、妻子、母亲的,她撕得尤其凶,&ldo;刷、刷、刷&rdo;地响。仿佛此刻她心里有什么受不了的情感折磨着她,迫使她这样做。
最后,她临去时,一眼瞥见我的书桌。大约这书桌过于破旧,开始时并没引起他们的兴趣。此刻在一堆碎物中间,反而惹眼了。她撇向一边的薄薄的唇fèng里含着一种讥讽:
&ldo;你还有这么个破玩意儿!&rdo;随手一斧子,正砍在桌角上。掉下一块挺大的木茬。
就这样,我过去生活的一切,无论是快乐和幸福的,还是忧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我忘了,它会无声地提醒我。
它就摆在我窗前。从窗子透进的光笼罩着它。我窗外是一棵大槐树的树冠。这树冠摇曳婆裟的影子总是和阳光一起投照在我这小小的桌面上。
每当这树冠的枝影间满是小小的黑点点时,那是春天;黑点点儿则是大槐树初发的芽豆豆。这期间,偶尔还有一种俗名叫做&ldo;绿叶儿&rdo;的候鸟,在枝间伶俐地蹦跳的影子出现在桌面上。夏天来了,树影日浓,渐渐变成一块荫凉,密密实实地遮盖住我的小桌。等到这块厚厚的荫凉破碎了,透现出一些晃动着的阳光斑点时,秋风还会把一两片变黄的叶子吹进窗;像几只金色的小船,落在我这如同无风的水面一般平光光的桌面上。随后该关窗子了,玻璃蒙上了薄薄的水蒸汽。那片叶无存、光秃秃、只剩下枝桠的树影,便像一张朦胧模糊的大网,把我的小桌罩住……我常常被这些情景弄得发呆。谁说它丑?它无用?它应当被丢弃?它有着任何华贵的物品都无法代替的风韵和诗意。在它的更深处。甚至还潜藏着丰富的思想。
尤其是在阴雨的日子里,乌云像拉上的厚帘子把窗户遮暗了。小桌变成黑影,很像一块浓雾里的礁石,黑黝黝的,沉默无语。忽然一道闪电把它整个照亮,它那桌面上反she着可怕的蓝色的电光。但在这一瞬间的强光里,它上边的一切痕迹都清晰地显现出来,留在这中间的往事一下子全部复活了……我阖上眼,情愿被再现在幻觉中的往事深深地感动着。
我终于失去了它。
在地震中,塌落下来的屋顶把它压垮。我的孩子正好躲在桌下,给它保住了生命。它才是真正地为我献出了一切哪!等我从废墟中把它找出来,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条和木块了。我请来一个能干的木匠,想把它复原。木匠师傅瞧着它,抽着烟,最后摇了摇头。并且莫名其妙地瞅了我一眼,显然他不明白我何以有此意图‐‐又不是复原一件碎损的稀世古物。
它就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没了。
我需要书桌,只得另买一张。新买的桌子宽大、实用、漆得锃亮,高矮也挺合适。我每每坐在这崭新却陌生的大书桌前,就觉得过去的一切像那不能再生的书桌一样,烟消云散,虚无飘渺,再也无从抓住似的……我因此感到隐隐的忧伤。不由得想起几句话,却想不起是谁说的了:
&ldo;啊,生活,你真迷人……哪怕是久已过去的,也叫人割舍不得;哪怕是不幸的,也渐渐能化为深沉的诗。&rdo;
13人生的象征
我的书架上有一格挤满了中外体育名人的传记,一位写小说的朋友串门来看到,他开着挑衅性的玩笑对我说:&ldo;你想标榜你曾经是个运动员吧!&rdo;我没答话,伸手抽出人民体育出版社编辑的那些&ldo;体育名人列传&rdo;,把我爱读的《拳王阿里自传》、《贝利自传》和《败军之将》递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哗哗一翻,却忽然停住,目光在眼镜片上画了一对惊叹号。他发现这几本叫我看得很旧。嘿,这是对他那&ldo;标榜&rdo;
二字无声而有力的反击。
&ldo;看来你什么杂书都读。&rdo;他说。这话是他为自己找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