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飞来的火种‐‐文学创作中的偶然触发
许多往事自己会渐渐化做一幅画。这画一旦形成,就挂在你的心上。叫你常常把它想见,令你神往。比如中学时代夏令营的簧火晚会,嘿!不用细说,只要你有过那种生活,保准你一闭眼,它就立即像画一般清晰地显现出来。那闪光夺目的篝火,会一下子把留在你心中的轻快的青春脚印照亮,甚至惹起你一阵怀念的、痴迷的、甜蜜的冲动。你纠缠满身的琐杂世事会不知不觉地抖落,重新感受到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的那种醉人的气息;就像拨开厚厚的浮萍,看到那晶亮、幽蓝、清冽的湖水一样……
我记得好清楚。那夜‐‐被夜爱抚的原野多迷人!它丢开白天那些五颜六色、明丽鲜亮的色彩,变得朦胧、神秘、广袤和不可思仪。月光倾尽全力,也无法把大地照耀得像白天那样清清楚楚。它只能将黑暗的树丛勉强地分出层次,将这里或那里的河沟水塘,碎银样地映亮;让平坦而弯曲的村道显出它大致的、隐隐发白的形体。大地也就因此变得更加美妙和奇异。万物都像捉迷藏那样,你藏在我后边,我藏在它后边。连那些鱼儿、鸟儿、虫儿、蝶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如果你屏往气仔细去听,这个被宵禁的万籁,只剩下轻风和糙尖的絮语,沟渠里的涓涓流响,远处不知什么磨坊发出的单调的声音,以及偶尔传自村头那边的几声犬吠……但我们谁也不会去听这声音。我们这些孩子只是急于用簧火把这黑茫茫的原野点亮。哪管这月色、这夜景、这静谧得有点寂寞的天地!
在黑糊糊、湿混渡的夜气里,我们分散开来,忙着去寻找干枝干糙。夏天总是缺少这东西的。因此无论谁找到了,就大喊大叫,手舞着一根干枝或一绺干糙,连蹦带跳跑去扔在已经堆积起来的糙堆上。殷蕊‐‐我们的大队长,一个小巧又能干的姑娘,她在远处喊我。我跑去一看,哦!原来她在这水沟边发现大半个被废弃的带齿的木钻辘。有了它,我们的簧火肯定能烧得又高又旺!当我俩把这木轱辗抬过去时,伙伴们不约而同用那小雏鸡般的尖声欢呼起来。
这欢叫在黑蓝色透明的空气里扩散得很远。它肯定把正在作梦的原野吵醒了。
没错!孩子像春天。因为它到处用快乐、用活力、用旺盛的兴致,把一切入睡的吵醒。
月光下,一大堆树枝、茅糙、木块架得高高的。殷蕊从背包里拿出一罐煤油浇在上边。她真有主意,真用心,真好!大家围在四周,就等着曹老师来点火了。紧张和兴奋使我有些心跳了。然而,非常糟糕的事出现了。我们的曹老师,一向谨慎又周到的人,竟然忘记带火柴来。他焦急地问同学谁有火柴,哪个学生会有火柴,昨天说好火柴由他带来。难道老师也会出错?
怎么办?这里离家、离商店、离市区好远。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借吗?村子在哪儿?哪里有人家?谁认识?没有回答。大家毫无办法地东张西望,四外黑魆魆,一时原野好像又罩浓重的夜幕。
大家的心顿时冷下来。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别人的脸。我相信个个都是愁容满面。
夙来有主意的殷蕊,也只能提出要去很远很远的公路上去等候路人来求援。
曹老师没吭声。他大概不放心孩子们穿过荒野跑那么远,或许是给强烈的自我责备弄得心思全乱了。
一种沮丧感压着大家的心,全都默不作声,好像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
我觉得,我们就像人群中间那堆架得高高、洒了油的干柴,是在期待着火,哪怕是一个蚂蚁大的火垦子就行。它从哪里来呢?大概这时我们每个人脑袋里都生出一些美好又奇异的幻想。然而想象是点燃不了这堆干柴的……忽然,不知谁&ldo;呀!&rdo;一叫。黑糊糊只见几条胳膊抬起来指着东边的天空。旷阔透明的天空愈看愈远,除去几颗极远的淡淡的星辰,还有什么?噢,看见了,明亮的火星,不,不是!不是星星!一个殷红殷红的软软的莫名奇妙的东西,一闪一闪发亮,飘飘忽忽,竟朝我们这边直飞而来,而且愈飞愈低,未等我们弄明白是什么,它飞过我的头顶,像鸟儿一样降落到我们的糙堆上,就这一瞬,&ldo;嘭&rdo;地一响,眼前夺目地灿然一亮,立即像有许多神话中那种金光闪烁的火鸡,拍着翅膀从这糙堆中间拚命向上蹿飞;同时,一阵好似打开炉门那样的人的热气&ldo;呼&rdo;地扑在脸上,呀,我们的篝火烧着啦!
随着突然爆发的惊喜若狂的呼喊,大火已经猛烈燃烧。登时,它把四周的黑暗赶跑,也把我们心里的黑暗赶跑,并把我们浸泡在夜色里的脸一张张全都照亮,照红。人人胸前的给热风吹得飘动的红领巾更是红得耀眼。好像我们每人胸前都有一个小火苗,随着这熊熊篝火一齐燃烧起来。我们跳呀,笑呀,喊呀,好奇地瞅着这大火堆呈现的奇特壮观的景象。在一片劈劈、啪啪、呼呼的响声中,一层层柴糙给凶猛的烈焰席卷一团,长长的大火苗宛如妖魔的巨舌,扭转万状,向夜空伸去。
几只睡在糙丛中的鸟儿被惊醒,慌恐中竟扑向火堆,跟着又从火焰上飞掠而过,嘎嘎惊叫几声,便失魂落魄地消失在黑暗里。
我们富于无穷乐趣的野外篝火晚会就这样开始了。
凝望这忽红忽绿、忽黄忽蓝的迷人的火,我一直摆不开脑袋里的疑问。
引起这大火的那个奇异的火种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曹老师断定,那是从远处农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火星子,随风偶然飘落这里。真的有这样巧,这样偶然?偶然竟能达到尽如人意的效果?
然而,这一堆浸了油的干柴,这些充分准备好了的燃料,毕竟是在等待这个火种呵!没有它,一切都是寂寞的、无生命的、无光彩的;有了它,就会发热、发光、燃烧!
就是这偶然飞来的火种,把我们的盼切,我们的期望,我们的欢乐,我们生活中瑰丽的一幕,全都点燃了。
生活不是充满了必然,也充满了偶然么?必然不是常常由偶然触发的么?
那么,在另一些时候,另一些情景中,在那个复杂得像一个世界,也有许多与生活现象十分相似的艺术创作中,是不是同样存在和需要这种珍贵的、必不可少的偶然呢?
当我们的大脑里盈满实实在在的生活感受,重叠着多不可数的深刻的印象,堆积着无数事件、情节、细节和生动的对话,时时还掠过思考中得来的精采的哲理性的判断和见地,这就像那堆得高高的干枝茅糙,它不会自燃,需要一个意外的火种,一个意外的外力的碰撞。否则它将永远默默地、死气沉沉地堆积在那里,不会燃烧而熔成一个闪光的、火热的整体。
这一碰撞,首先是情感的爆发。情感是人体上一种特殊的电。瞬息间传遍全身。
于是你的创作欲像张开的饥饿的大嘴,想象力举起翅膀。你心中所有的积存,无论崭新还是陈旧的,形象还是抽象的,整块还是零碎的,都被调动起来,动动起来;它们变软了,液化了,甚至雾化了,有了可溶性和磁力,迅速地发生连锁,又是相互的反应。许多本来无关的东西,给这情感的火焰烧化,活喷喷地交融一起……托尔斯泰在路途中偶然发现了一朵受伤而依旧倔强开放的鞑靼花,为什么会陡然燃起描写那个高加索一次悲剧结局的农民起义中的英雄哈泽&iddot;穆拉特的创作冲动?
这个故事他不是早已听说,并不止一次地闪过写作的念头。
但如果没有这朵伤残却强劲的鞑靼花,那些听到和看到的故事、传记、材料,也许就像放在档案馆柜中的文字资料,不会质变为有声有色的形象,动感情的冲突,色彩明晰的图景,最终被托尔斯泰无形地带走……创作是一架巨大的艺术加工的机器;大量的生活素材是填满这机器中的原料。
机器的启动开关却不知在哪里。这偶然的触发却是恰好碰上了开关。
这朵鞑靼花就是偶然的触发,就像那一颗飞来的火种!它一下子点燃了托尔斯泰的心,也点燃那凝聚着深刻思想和艺术的伟大的笔!
沉积在高山上的白雪,怎样会发生漫山遍野的雪崩?翻滚在火山腹内的熔宕,怎样能爆发那辉煌又恐怖的奇观?埋藏在地球深处的板块,被哪来的一股劲引发,才使人间万物朝着毁灭疯狂地抖动?拥挤在天上的叆叇云,又是给哪一股凉风吹拂,哪一道闪电穿击,便骤变成洗涮大地的淋淋大雨?
必然的变化,就往往来自一个偶然的触发。
许多青年来信问我,《酒的魔力》的构思是怎样完成的。我不肯说,因为这篇小说的的确确是在酒醉时想到并想好的。我担心这样简单告诉青年,会使青年对严肃又崇高的文学发生误解而当做儿戏。
那是我陪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去拜访某大人物(他是位大作家)。这大人物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与其身份同等的尊贵感,弄得我们像浑身缠满绳子那样不舒服。以致他留我们便饭时,我们不敢随心所欲地去夹菜,这位大人物偏偏不习惯给客人夹菜,我们就只好吃白饭。那种别扭的感觉使我恨不得拔腿离去。后来他忽然来了兴致,要喝酒,大家酒量都不大,很快就全醉了。这位大人物便变得有说有笑,又叫又唱,任我们酒后放纵,胡说胡闹,他也毫不介意,简直变得像孩子那样可爱了。我们之间洋溢着自由自在,亲切平辈的气息。我忽然感到,好像有一个东西,&ldo;当&rdo;地碰响了我心中那根最容易又最不容易碰到的神经‐‐创作的神经。我迷迷糊糊又甜蜜地想到:如果酒真有这种魔力,能够恢复人的本色,消除社会等级的墙,大家真应该都多喝上口!我便掏出笔和纸,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ldo;酒的魔力,一篇好小说,写!&rdo;塞进口袋里。尽管在醉意中,脑袋里已经有了这篇小说的立意和朦胧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