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破釜沉舟,再也不回上海的了。可是人总得生活下去的。我便寻找这样那样的工作,在香港这岛上转悠转悠。有一天,我兴之所至,做了两个布公仔,亲自拿到街上去卖,果然,那些游客一看就爱不释手,不须讨价还价就买去了。这工作倒也合我的口味,这样就一直做下去了。”
我的朋友便插嘴说:“我知道,李先生的公仔价钱可不低,总是四、五百块钱一个的。”
李说:“我为什么要制造廉价的东西呢?”
我又问他:“公仔里既然凝聚了你的心血,卖了出去你不心疼吗?”
他笑着说:“哪一个画家把自己的杰作留在家里?除非他很倒霉吧。不过,我这些算得上什么艺术?归根到底,它不也是商品?市场也小得可怜,我请了两个年青助手,给我缝缝衣服,涂涂颜色,钉钉木头。你看他们不正在那边干得起劲吗?谋生之道就是如此!”
是的,我看见了,他们在屋里的另一个房间里,却没有入侵这个迷宫。
我问他除此以外还做些什么呢?他说:“逢场作兴,有时电视台来邀请,也去当一下临时演员。”
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不是寻常的茄哩啡,平常的茄哩啡拿五、六百元一天,他拿的是二千元的。
他笑着说:“这是他们给外国茄哩啡的报酬。我给他们的是一流的工作,一流的工作总不能贱卖的。”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我的朋友问我能为这个人写一个故事么,我说还不能。因为我觉得故事还没有结束,他自己没有走出香港这迷宫,我也没有把这迷宫摸透。
过了不久,我和那朋友去看电影,看的是《诱僧》,突然,一个熟悉的脸孔在银幕上出现了,这是老李!他似乎在演自己,那么高傲,那么坦荡荡,那么出色!当然他不是主角,主角都是当代红星——陈冲之流,而他也不算是茄哩啡,戏份不多,却在片中大声叱喝陈冲呢。我想起码也算客串吧,我看看那演员表上,赫然登着他的大名——李名扬!
又不久,我看报章,xx电影评奖中,《诱僧》也得到奖项,最佳的女角不是陈冲,而最佳的配角,赫然入目的几个字——李名扬。
又不久,在某某大制作的电影上,我又看见这李名扬扮演的较重要的角色。显然,他的演艺,从崭然露头角而至于被认同了。然而,我却觉得他丧失了最佳的特点,智慧和锋芒都不再显露了,正如他说的,终究成了商品吧。此刻,他再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新型。不是曼殊式的诗僧,也不是宝玉式的情僧,文才消失,尚武之风再现,竟是一个武头陀之类——当然,他是僧,从来都是僧。
又不久,报纸登载了他的死讯,他终于走出了香港这迷宫,一共走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了。
在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勇士走出了险阻重重的迷宫,因为有一个女神交给他一束丝线,他才不至迷途,我想到这位李先生也掌握着这条指引迷津的丝线。那就是在他的书桌上的格言,他认为是上帝赐给他的。其实,也应该来自一位女神之手,不过,当时也只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而已。
冯 叶
我的义父和老师林风眠
我的义父
又是中秋。今年中秋节,我在香港度过,热热闹闹地与朋友们吃完饭后,回到家中,望向天空,灰灰黑黑地,雾蒙蒙不见月亮,不见我敬爱的义父林风眠,不禁黯然泪下。
一眨眼,他已走了有六年了,但他的音容,时时出现。三十多年对我的教导和关心,实在是忘不了啊!来到香港后,我们相依为命。每年中秋,总要切一两个月饼应应节。有时天好,就出去走一走,望一下天空,看一看月亮。快九十岁的人了,走路还是健步如飞地,我还不太跟得上呢。义父对周围的事物,永远保持着好奇的童心。每次出门散步,总是开开心心地,不是告诉我这棵树的名字,就是研究那朵花的长法,对生命充满着热爱,记得他说过,“只要我眼还能看,手还能画,就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活下去”。
记得小时候在上海,只有三、四岁,我时时吊着脚,坐在他家的大沙发扶手上,看他画画,看着他拿着那支神奇的笔,东涂西抹地变出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看着他叼着的香烟烟灰神奇地不掉下来,那时我就迷上了画画。到了香港后,十几年中,眼见他几乎天天都是看书,看报,画画。每天一大早就起身,边做运动,边看电视新闻,对各种知识都孜孜不倦地吸收。每次有画展,他都尽量抽时间去看,还常常告诉我他对每一张画的看法。他很喜欢看电影,一有新片上映,总是要去看看,有时迅速看两出电影。每次回家后,我都累得想休息。一看,义父却又站在那里画画了。他的为人和勤奋,深深地感动了我。义父是严师又是慈父,他善于引导孩子的兴趣,常常带出许多话题,让我自己去研究,体会。一些现代文学、绘画、哲学的书,常常是我还没看完,他已看过了,我永远都可以和他讨论,每次都得到很多启发。有时他有独特见解,只用几句话就概括了一本书,真使我佩服。
义父是一位成功的教育家,关于学术上的问题,他一点也不会让你感到,他是老师、长辈,只能听他的。总是笑眯眯地让我东拉西扯地谈论自己的看法,耐心地与我讨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