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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1页）

比赛前，我以为自己的状态万无一失。养息也很充分，膝盖内侧的别扭感也消失了。腿部尤其是腿肚子，虽然还残存着疲劳感，但是远未到必须在意的程度。练习计划也顺利地执行了。先如此顺畅地积累练习量再去参赛，一次也不曾有过。因而我心存期待（或说适度的确信），觉得也许能留下一个近年未见的好成绩。接下去，只需将积攒下来的筹码兑换成现金就行了。

在起跑线上，我站在了手持写着&ldo;三小时四十五分&rdo;的标志牌的领跑者身后。我以为这种成绩完全能争取到，这许是失策。回想起来，如果在开头三十公里跟在&ldo;三小时五十五分&rdo;的领跑者后边，等到有了反应‐‐今天好像能跑得更好一点‐‐再自然地加速，也许会好些。这种稳健的态度是必要的。然而那时候，却有某种别样的东西从背后推我。&ldo;在最炎热的季节，你不是死命地练习了么？不跑出这样的成绩来还有啥意思。你不是男子汉么？拼它一拼。&rdo;它对我低声耳语，就像在上学路上诱惑匹诺曹的那狡猾的猫和狐一样。而且三小时四十五分对我来说，在不久前还是极其平常的成绩。

到二十五公里左右，我还跟得上那位领跑者，可接下去就不行了。承认这一点颇令人懊恼，可我的腿渐渐跑不动了，节奏也一点一点地直线下降。先是被&ldo;三小时五十分&rdo;的领跑者超越，随后又被&ldo;-三lj，时五十五分&rdo;的领跑者超越。这是最糟糕的模式。无论如何不能让&ldo;四小时&rdo;的领跑者超过去。跑过了三区大桥，跑进了上城区（住宅区）通向中央公园的直线道路后，体力稍稍得到了恢复，心里涌出了一丝期待：这下可以挽回局面了吧。然而转机一闪即逝。跑进了公园，来到那条悠长的坡道前，突如其来地，痉挛袭上了右小腿肚。虽然还没厉害到非得驻足停步的程度，可由于肌肉疼痛，只能以步行的速度奔跑。周围的观众大吼&ldo;go!go!&rdo;为我加油，我也非常渴望继续奔跑，然而两腿怎么也动弹不得。

由于这种情况，这次用的时间差一点未到四小时。好歹跑到了底，连续跑完全程马拉松的纪录得到了保持‐‐第二十四次。最低线倒是通过了，心情却不太舒畅：&ldo;分明制定了如此绵密的计划，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训练啊！&rdo;好似昏暗的云朵的碎片混入胃里去了一般，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会遭受痉挛的袭扰呢？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大声张扬，说什么一切努力都应得到回报，不过，天上如果真有上帝，就把那证据略露一下又有何妨呢？拥有这么一点爱心又有何妨呢？

约莫半年之后，二00六年的四月，我参加了波士顿马拉松。我自己规定全程马拉松一年跑一次，可是纽约的成绩让我怎么也想不通，所以决定再跑一次。这次我有意减少了训练量。我曾那么精心细致地进行训练，可在纽约没能跑出希望的成绩，说不定是训练过头的缘故。所以这次我不再制定特别的训练计划，仅比通常略微增加些分量，不再考虑得太复杂，来他个摸着石头过河。姿态不妨酷一些：&ldo;哼哼，不就是马拉松么，有啥大不了！&rdo;看看出现个什么结果。

就这样，我去了波士顿。跑波士顿马拉松，这是第七次，路线大致都在脑子里了。坡道的数目也好，拐角处的情景也好，一个个记得牢牢的，大体知道如何去跑‐‐固然，知道如何去跑，未必一定能跑好。结果又如何呢？

成绩与纽约马拉松几乎没有差别。这次我接受了纽约的教洲，前半程尽量控制发力。跑时注意保持节奏，节省体力。一边眺望四周的风景，一边心情舒畅地沿着路线跑，等待心中涌现出&ldo;好啦，开始加速吧&rdo;这样的念头。然而这样的念头始终也没有涌现出来。从三十公里跑向三十五公里，直至翻越所谓的&ldo;撕心裂肺坡&rdo;，一直进展顺利，毫无问题。守候在&ldo;撕心裂肺坡&rdo;为我加油的朋友后来都说：&ldo;你看上去特别精神。&rdo;我也微笑着挥挥手，跑上了坡道，甚至还想，这样下去，最后来个加速冲刺，没准儿能跑出个好成绩来。可是，跑过了克里夫兰校区进入市中心的时候，双腿突然变得沉重。疲惫冷不丁汹涌而至。痉挛虽然没有发作，可波士顿大学桥到终点的几公里，充其量是努力不被周围的跑者甩下太远，加速冲刺根本无从谈起。

当然，全程是跑下来了。在薄薄的阴霾下跑完42195公里，途中一步也不曾停下，安然地冲过了设置在保德信中心前的终点线。身上裹着御寒用的银色薄毯，女志愿者将奖牌挂在我的脖子上。&ldo;啊啊，不必再跑下去啦！&rdo;老一套的安心照例猛地涌上心头。跑完马拉松，在什么时候都是美妙的体验，都是美好的成就。不过这个成绩还是不能令人满意。比赛之后，开怀畅饮山姆？亚当斯生啤酒一直是我的乐趣，然而这一次我不太有那份心情。我觉得似乎连五脏六腑都筋疲力尽了。

&ldo;到底怎么了？&rdo;等在终点的太太觉得不可理解，&ldo;体力看上去并没有衰退呀，训练也作得蛮充分嘛。&rdo;

到底怎么了，连我自己也莫名就里。也许原因十分单纯，就是上了年纪。抑或还可以找出别的原因。要不就是什么重大的因素被忽视了。不管如何，眼下只能以&ldo;也许、要不&rdo;来应对，就像一缕细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沙漠之中。

唯有一点，我可以怀着相当的自信作出断言：直至重新获得&ldo;好！这次跑得很好&rdo;的感触，今后我将依然毫不气馁、孜孜不倦地参加全程马拉松赛。只要身体允许，纵然已是老态龙钟，纵然周围的人频频忠告，&ldo;村上君，不要再跑了，已经上年纪了&rdo;，我还是会不以为意地继续跑步。哪怕成绩大幅下降，我也会朝着跑完全程马拉松这个目标，如同从前一样‐‐有时还会超过从前‐‐继续努力。是啊，不管别人说什么，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就好似蝎子天生要螫人，蝉天生要死叮着树一般；又好比鲑鱼注定要回到它出生的河流，一对儿野鸭子注定要相互追求一样。

对我而言，对这本书而言，这大概是一个结论。哪儿都没有《洛奇））的主题曲传过来，理当朝着它走去的夕阳也无处可见。这结论简直就像雨天用的运动鞋一般朴实无华，人们也许会呼之为&ldo;虎头蛇尾&rdo;。即便有人拿着这个企划去找好莱坞制片人拍电影，他们大概瞄一眼最后一页，便不予理睬了。然而我觉得，这样一个结论才与我相配。

并不是有个人跑来找我，劝诱我&ldo;你跑步吧&rdo;，我就沿着马路开始跑步。也没有什么人跑来找我，跟我说&ldo;你当小说家吧&rdo;，我就开始写小说。突然有一天，我出于喜欢开始写小说。又有一天，我出于喜欢开始在马路上跑步。不拘什么，按照喜欢的方式做喜欢的事，我就是这样生活的。纵然受到别人阻止，遭到恶意非难，我都不曾改变。这样一个人，又能向谁索求什么呢？

我仰望天空。能看到一丝一毫的爱心么？不，看不到。只有太平洋上空悠然飘来浮去、无所事事的夏日云朵。云朵永远沉默无语。它们什么都不对我说。或许我不该仰望天空，应当将视线投去我的内部。我试着看向自己的内部，就如同窥视深深的井底。那里可以看到爱心么？不，看不到。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我那个人的、顽固的、缺乏协调性的，每每任性妄为又常常怀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发现可笑之处的性格。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个古旧的旅行包，踱过了漫长的历程。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拎着它。与内容相比，它显得太沉重，外观也不起眼，还到处绽开了线。我只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拎，无奈才拎着它徘徊彷徨的。然而，我心中却对它怀有某种依依不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