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隆科多之罪,说白了就是&ldo;辜恩&rdo;。
雍正确实曾寄大希望于年、隆。他的希望,不仅是要年、隆二人尽力辅佐他,更是要树立一种君臣关系的楷模。他很看重君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体谅。有一次,在给年羹尧的信中,他特别提到,西宁军事危急时,年羹尧担心皇上看了奏折,会&ldo;心烦惊骇&rdo;,便&ldo;委曲设法&rdo;,在报告战况时&ldo;间以闲字&rdo;,既冲淡了火药味,又不隐瞒军情。雍正对他的这份小心极为感激,说&ldo;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rdo;,每次向怡亲王允祥和舅舅隆科多提起,&ldo;朕皆落泪告之,种种亦难书述&rdo;。他还说,&ldo;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苍&rdo;,&ldo;方知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rdo;。显然,他是把年羹尧当作忠君模范来看待和培养的。
因此,当年羹尧被赐团龙补服而上表致谢时,雍正批示说:&ldo;我君臣分中不必言此些小。朕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应朕之知遇。唯将口勉,在念做千古榜样人物也。&rdo;二年三月,年羹尧为被赐自鸣表一事上表谢恩,雍正又批示说:&ldo;从来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rdo;他又说:&ldo;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足矣。&rdo;
不能说雍正讲的都是假话。他确实是想当一个好皇帝的。好皇帝当然要有好臣僚,也要有好的君臣关系。雍正这个人,是比较孤独的。做皇子时,他是&ldo;孤臣&rdo;;当了皇帝,则是&ldo;独夫&rdo;。他生性刚毅、急躁、猜忌、刻薄、冷峻挑剔,易暴易怒,因此在诸王大臣中很没有人缘,几乎和谁都搞不来。康熙晚年,又特别痛恨阿哥结党。雍正为讨父皇喜欢,更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结果是自己更加孤独,性格也更加孤僻。因此,当了皇帝后,就很想能有人尽力支持他,以便建立自己的统治系统。然而当是时也,诸王不服,而群臣观望,信得过且可以依赖的,除十三弟允祥外,就只有隆科多和年羹尧。这时的年、隆二人,对于雍正,真可谓久旱之甘霖,撑天之支桩,所以雍正对他们的褒奖吹捧,甚至到了巴结的地步,可能连他自己事后也觉有失君王体统。不难想见,当他发现年、隆二人竟是那样的有负圣恩时,心里是何等地恼羞成怒、怒不可遏。
但他哪里知道,他说的那种君臣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在专制政治的前提下,君臣关系天然是不平等的,而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相互关心、相互激励等等,只能存在于平等的人之间。因此雍正对年羹尧等人的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年羹尧本人也不知检点。据揭发,年在西北军营,十分地作威作福,飞扬跋扈。给他送礼要叫&ldo;恭进&rdo;,他给人东西叫&ldo;赏赐&rdo;;属员道谢要说&ldo;谢恩&rdo;,新官报到要称&ldo;引见&rdo;。给将军、督抚的函件,也不用咨文而用令谕,简直就是视同僚为下属。他班师回朝时,雍正命王公大臣郊迎。官员们跪在地上向他致敬,他端坐马上,看都不看一眼。王公们下马问候,他居然也只点点头。年羹尧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不知收敛。雍正找他谈话,他叉开双腿坐在凳子上,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更为严重的是,当时社会上盛传,说雍正做某某事整某某人都是听了年羹尧的话。这就大大地刺伤了雍正的自尊心。雍正一贯以乾纲独断、洞察幽微自居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雍正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年羹尧。二年(公元1724年)十二月十一日,年羹尧正在从北京返回西北的路上,雍正在他的奏折上批示说:&ldo;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去声,适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至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rdo;然后他讲了功臣得以保全的三个条件,即一靠人主防微杜渐,不让功臣们陷于危地;二靠功臣相时见机,自己不至于蹈其险辙;三靠大小臣工避嫌远疑,不把功臣们推上绝路。雍正这话,说得已很明白:作为一个功臣,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进入危地,踏上险辙,走进绝路,由功臣变为罪人。所以他说:&ldo;我君臣期勉之,慎之。&rdo;可惜,年羹尧把这些话全当成了耳边风,在回西北的路上,照样趾高气扬,作威作福。因此雍正报复心起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就是雍正的&ldo;君臣观&rdo;:任何臣子,都不能欺骗他,糊弄他,不能和他耍心眼,更不能背叛他。
四、如此朋友
雍正也会和人交朋友?会的。他最欣赏的君臣关系,是&ldo;义固君臣,情同契友&rdo;。只不过,他这个&ldo;朋友&rdo;不好交。谁要是辜负了他这一番&ldo;好意&rdo;,那么,翻起脸来,就要比一般的朋友反目厉害得多。
雍正这个人,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颇受误解。他乾纲独断,刚毅刻薄,雷厉风行,不讲情面,出了名的&ldo;冷面王爷&rdo;和&ldo;铁血皇帝&rdo;。加上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没有什么个人嗜好和娱乐,因此不少人都把他想象成一个古板寡味的老头,心理变态的暴君,甚或一架冷冰冰的杀人机器。其实不是这样。他刻薄是真刻薄,但不寡恩;冷酷是真冷酷,但非无情。岂止有情,甚至感情用事。而且,正因为感情用事又尖酸刻薄,因此,他损起人来,就特别让人受不了。
其实雍正也有温存的一面。他常常会在臣下请安的折子上批上一句:&ldo;朕躬甚安好,卿好么?&rdo;或&ldo;朕安,你好么?&rdo;话虽不多,但语气中透着亲切,不是一般的官样文章。他也会和臣下说闲话,拉家常,絮絮叨叨,拉拉杂杂。兴起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比如:&ldo;好事好事!读此奏书之后而不高兴嘉奖的,除非不是皇帝。&rdo;或&ldo;李枝英真不是个人!大笑话!真笑话!&rdo;&ldo;传口谕给他,朕笑得了不得,真武夫也!&rdo;他还会在奏折上连批四个该字:&ldo;该!该!该!该!&rdo;真是爱憎好恶溢于言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完全不摆皇帝架子,故作圣人状。难怪史家公认,读雍正御批,尤有趣味,可以读出一个真实的雍正来。
有时雍正甚至还会向臣下发牢骚。比如&ldo;朕之苦衷何待言喻&rdo;,或&ldo;朕之愤懑气郁,其苦亦不可言语形容也,奈何&rdo;。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得知了曾静的&ldo;诽谤&rdo;之后。他对鄂尔泰说:&ldo;卿看竟有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可恨之人。虽系匪类逆言,览其言语不为无因。似此大清国皇帝做不得矣!还要教朕怎么样?&rdo;一副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的样子。皇帝发起牢骚来本来就不得了,而把话说到&ldo;皇帝做不得&rdo;的程度,则大约要算作历史上最大的牢骚。这样的牢骚也能向臣僚发,可见是朋友。
雍正也能体谅宽容臣下。台湾总兵蓝廷珍因自己名字中&ldo;珍&rdo;字与胤的&ldo;&rdo;字同音,请求改名避讳,雍正说不必,还说&ldo;你的名字朕甚喜欢&rdo;。石文焯受命审理程如丝贪污案,因前次没把事办好,这回牵扯的人事又复杂,因此心存顾虑,惶恐不安,雍正也说不必,&ldo;朕谅汝彼时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rdo;。两广总督孔毓曾为年羹尧代买代运紫檀木,年倒台后,孔上折请罪。雍正说:&ldo;此等小过,朕岂有不谅之理?朕不怪尔也。&rdo;而且,雍正还进一步说:年羹尧的得势和跋扈,&ldo;皆朕识人不明,误宠匪人。朕自引咎不暇,何颜累及无辜也?&rdo;竟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同样令人感动的是解脱陕西兴汉总兵刘世明。刘世明因亲弟弟刘锡瑗通匪被捕,上折请罪,说:&ldo;不能正己,岂能正人,面对属员,愧报极矣。&rdo;雍正宽慰他说,朕也有阿其那、塞思黑那样的弟弟么,哪能让你刘世明保证没有刘锡瑗这样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