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是个好孩子,可我不能……”
凌涯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娓娓道来,带着平稳温和的气息,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在叶轻听来,却只觉刺骨寒意。
“当年大师兄亲手把你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跟个瓷娃娃似的,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我自认没什么本事教你成长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可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步踏错,生出那不该有的念头来。”
“你还太小,太过稚嫩,或许只是一时迷恋也未可知,我不知道是我什么样的举动让你产生了那样的误会,那是我的不对。可是等你将来阅历多了,见过的人也多了,你就会发现,你所心心念念的师尊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那时你回过头来再想起当年的这一桩旧事,只会觉得此时的自己过于幼稚可笑。”
叶轻自嘲一笑,那句“还太小”不久前还曾从他口中说出,用以劝慰同样为情所困的兄长,没想到如今竟是被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他。
果真可笑。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得足够大了,大到可以随心所欲追求心中所爱,却忘了他们之间跨不去的除了师徒名分,还有长达整整十四岁的年龄鸿沟。
或许是黑暗给了凌涯子无形的力量,使他不必面对着叶轻那一张凌厉逼人的面庞而毫无涩滞地说出那番伤人的话,以往只敢藏在心里的话也借着暗色大胆宣泄出来。
“当年你回家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太玄宗,三年来流浪漂泊的生涯里,我到过北疆的莽莽大荒,到过塞外的千里雪峰,也见过许多的生生死死……方明白过去的三十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浮名浮利不过虚苦劳神,执着太多只会让自己陷入魔障。”
“所以呢?”叶轻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却仍是坚持着追寻一个无果的答案。
“那年我在百越游历,路经交趾国界——你也知道,那种边陲小国常年征战,那里的人们过得都不好,大多有今朝没明日,浑浑噩噩着活着,有一位身怀六甲的老妇人要我为她算命,我瞧她头尖额窄,必是福薄之相,又年老体弱,生下来的孩儿不是痴傻就是早夭,”凌涯子声音带着神往,憧憬与不忍,“我不忍心道出真相,只能骗她此子无忧无病,一生喜乐,可她笑得那么开怀,她说,那是她的第七个孩子,之前的六个都死在战火中,但是只要一想到还能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活着就有了盼头……”
叶轻哼了一声,“愚不可及!给不了好的生活,为什么又要把孩子生下来,生在那种地方,她也不问问,她的孩子愿意来到世间受苦吗?”
凌涯子淡然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透彻,于他们而言,生与死,不过一个轮回,生命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留在这世间的痕迹,能多一分,便多一分,生命很卑微,但也很伟大。”
见叶轻不应,凌涯子又叹了一口气,“我曾见过年轻樵子舍身护母,曾见过末路之士穷途而哭……世上有人生,就有人死,天地之大,何处不是人生,何处不是美景,又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方牢笼里呢?”
凌涯子心知此时不说个明白,将来又是后患无穷,因此强自按下心中的不忍,一字一顿道,“我并非圣人,你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痴情,待过个年,你长大了,便会渐渐忘记少年时期那些多余的旖旎情思。”
“等你见过了很多人,很多事,眼界开了,便不会将自己局限在一方天地里。”
“总有一天,你会拥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你会遇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
“到那时,你还会为我动心吗?你还会觉得非我不可吗?”
“阿雪,放下吧。”
叶轻怔怔不语,只觉瞬间天崩地裂,恨不得把双耳塞紧,把心口揪住,便可以听不得、痛不得了。他挖心搜胆,却发现此时再多驳斥的语言都是苍白。
他愣愣发问,“那你当初在密道里为什么要护我周全?”
“你为什么要淘尽心思帮我研磨药粉?”
“你为什么要不惜千里为我寻找解药?”
叶轻坚持着一字一句控诉,却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无非是垂死挣扎。
凌涯子走上前,声音逐渐逼近,“为你赴汤蹈火,为你轻掷生死,那些都说明不了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徒弟,仅此而已。”
叶轻强撑着站起身子,身形略微摇晃,凌涯子眼尖想伸出手,却被无情拍开。
凌涯子蓦然感到心尖上被狠狠地扎了一下——方才那拍开他的手,袖子上犹自带着濡湿水汽。
也是,长痛不如短痛,该把话都说清楚了,与其让他心存妄念,不如快刀斩乱麻,将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让彼此的人生回归正轨。他出身显赫的小徒儿,将拥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他会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一对天真烂漫的儿女,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而他,只能孤老一人,了却残生罢了。
只是一想到那单薄瘦弱的身躯,有朝一日,将会把另一个人纳入怀中,对另一个人温柔备至,凌涯子的心,就无由来地有些茫然若失。
他理不清这股烦闷失意的情绪为何而来,下一瞬,一个带着温热气息的躯体直直投入到他怀中。
叶轻伸出手,紧紧搂住凌涯子的腰,甜腻的声音喷在耳畔,如最狡猾的长蛇一般紧缠不放,“师父,你方才有一件事说错了,你举那个例子无非是想告诉我,在生死大事面前一切都不值得执着追寻,可你怎么忘了,那老妇人的坚持,何尝不是一种执着呢?”